冲着"银河铁道之夜"这个故事才买了宫泽贤治的短篇集,却在通读全书后被他那些或是寓言或是讽刺的小故事所打动.很难将宫泽定义为一位童话作家,他的故事看似脱离现实,却又与生活丝丝相扣,包裹着写作之人那充满善意与怜悯的心,所以每每读来总是引人深思感人肺腑.
他将平凡苦闷的日常化入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中去,主角是动物也好器物也好人类也好,浸染的都是普通的人性,所以当我们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即使会为其中那些不可思议的描述所倾倒,但当剥开那一层层的童话外衣,核心依然是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
"猫的事务所"中那只因为出身不好而备受排挤的灶猫,无论他工作多么努力,多么希望能够与同僚和睦相处,终究无法获得认同,得到的只有中伤与猜忌.当看到灶猫被大家无视被剥夺了工作而哭泣了一个下午时,突然想起了"羊脂球"中被利用完的羊脂球一个人默然哭泣的场景,他们说"她哭的是她的羞耻",这份难过的心情是相同的,让灶猫与羊脂球哭泣的都是来自他人的冷漠,残酷,以及自己一片善意被肆意践踏的悲凉.故事的最后,宫泽安排了狮子将这个狭隘的官僚机构解散的结局,或许这代表了公正的狮子的出现是作者本人心中所抱有的希冀吧.就像泰戈尔在《再次集》中"普通的姑娘"一文里所写到的"我得不到长夜的黑暗中向天帝祈求的不现实的恩典,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虽然这么写来,也颇有阿Q心理,但对于无法从现实中得到正义对待的人们而言也算是一种精神弥补吧.
紧接着的"奥茨伯尔与大象"也是与此类同的故事.白象的勤劳与善良换来的不是嘉奖和赞扬,而是变本加厉的压榨与苛待.被压迫者与压迫者以童话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无休止的索取最终使大象不堪重负,召集朋友一同反抗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了精明恶劣的老板奥茨伯尔的工厂.当白象获得解放,结束那句"哎呀,说过不可以到河里去玩的"意味深长.究竟仅仅是字面上的意义呢,抑或是"不可太过善良"这样的警语呢.或许不同的人看法就会完全不同吧.
"富兰顿农校的猪"与"素食主义大祭"放在一起读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前者是一个悲凉的童话故事,而后者则向读者呈现了一场精彩的辩论大会.一阵喧嚣之后,或是冬季夜晚的寒彻透心,或是人生如戏般的空虚感.
"富兰顿农校的猪"是十四篇故事中最让我看得寒心的一篇了.当我们站在一头猪的视角来看待养猪,杀猪,吃猪的过程时,会感到莫名的恐惧.当然这头猪也并非一头普通的猪,它懂得衡量自己的身价,也会隐隐约约感觉到危机的到来.忧虑少食,被迫进食,被屠宰前拼命反抗,"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命运不可呢".当老校长根据国家制定的被屠宰牲口必须自己在文件上签署自愿被杀的规定而来要求猪按下自己的蹄印时,我总算看明白了.啊,原来这说的并不是猪啊,而是无力反抗国家机器,地位阶级处于最下层必须接受随时待宰命运的人们啊.富兰顿农校的教授与学生们则是象征了某种上层建筑,在他们的眼中,处于下位的人们并非人,而是猪,所以不会产生同情心,即使这头猪同样会说人话,会哭泣,会反抗,但对他们而言,那就只是猪而已.
"那晚的夜晚明朗,金牛宫灿烂明亮.二十四日的银角,散发着冷光的弦月,将一道蓝白色的水银光芒,射进天边的云层,就在冰冷的白雪中,如同战场目的似的雪堆底下,猪的身体被洗得干干净净,分成八大块埋着.月儿静静地飘过.夜色更是冰凉如水."
一段精彩的以景写情!冷色调的笔触,勾勒出的是冷到心底的绝望,让身为读者的自己都感受到了那份悲凉.
之后的"素食主义大祭"则充分表现出了宫泽在正反辩论上的才华.该文以较大的篇幅描述了一场辩证大会.在其中从生物,科学,伦理,宗教等各个方面以正反两种论调进行了对素食主义支持与反对的辩证,犹如左右互搏,看得非常有趣.特别是在结尾处当大祭最终揭晓原来反对派不过是支持派请来演戏助兴的而已,一股讽刺的意味油然而生.从"我"登上大祭会场所在地那刻起,宫泽便埋下了各种细节上的伏笔,用以呼应最终可悲现状的揭示.即"你们这一撮人只是自娱自乐而已,根本没人将你们当一回,热闹的辩论大赛其实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假想敌大会,可笑至极."."我们被糊弄了呀!真是完完全全地被糊弄了呀"陈笑着,但那份笑容下或许藏着的是一份无奈与寂寞吧.和"我"一样,空留下滑稽大戏收场后的空虚,及认清不曾被自以为敌人的人当作对手过的失落感.
"双子星""开罗团长""信号灯先生与信号灯小姐"这几篇感触不深,所以按下不表,或许以后重新再看会有所感悟吧.
然后到了"夜鹰之星",讲述了因为相貌丑陋不堪欺凌的夜鹰自杀升天的故事.这篇作品到最后不禁让我联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潘神的迷宫".小女孩死亡之后进入了她梦寐以求的仙境,获得了幸福,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她在弥留之际脑中所制造出来的幻想而已.夜鹰之星也同样如此,与其受着这样的折磨,倒不如奋力向上飞,化作天边的一颗星.最终夜鹰究竟是飞入了天空,还是直直地坠落了下来呢?他的身躯死去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但同时,他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身躯化成了一团美丽的蓝色磷火,永远燃烧着.
真是和天蝎之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呢.
终于谈到了"黄色西红柿".这篇仿佛是在祭奠我们曾经都拥有过也都已逝去的童年纯真的故事让我觉得心里非常难过.小兄妹俩被音乐吸引跋山涉水来到马戏团前,虽然发现那美妙的音乐只是因为朦胧感而产生的幻想,但依然好奇地想要进去看看.于是哥哥飞奔回家摘下两个他们视为珍宝从未碰过的金色西红柿,想要以此换取门票,然而最后得到的却是狠狠的羞辱.孩子的珍贵之物,总是被大人们蔑视着.就如同"小王子"里所描述的,如果你有了一间房子,大人们不会关心你将它布置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只关心它的价格,对那些市侩的成年人而言,金钱俨然已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宫泽在这篇故事里反复强调着那对兄妹是多么的可怜.或许他所可怜的不仅仅是被践踏的纯真,还有这个已然物质化的社会吧.
"桧树与雏罂粟"倒是很适合现下那些过分追求外在超过内在的人们去阅读一下,其中一句化自土井晚翠的"星之花"中的诗句很是打动我的心.
"神之天空的花被称之为星辰
人之世间的星辰被称之为花"
无论是闪闪发光的明星也好,平凡的普通人也好,都是一样的,不必要为了得不到的远在天际的梦,而迷失了自我.
"马利布朗与少女"是本部短篇集中的最后一篇,故事中的少女不愿意去非洲做公益事业,希望已经是大明星的马利布朗带她走,她厌恶籍籍无名的平凡人生,渴望光鲜亮丽众星捧月的生活.
于是此刻宫泽便借着马利布朗的口说出了他对人生的观点.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并非如同明星般闪耀的人生就是最好的.只要你努力过,你的人生就是你所完成的杰作.
总觉得以这一篇来为正本短篇集收尾真是太好了.当看到那段最高杰作的人生时,突然就被触动了,被百年前的这个人给鼓励了.
由衷地想要对早已逝去的宫泽贤治先生表达谢意,想要努力过好自己的人生,完成属于自己的最高杰作.那么,最后就以这段带给我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的文字来结束这篇感想吧.
"认真工作的人都会在时间的背后化成一个伟大的艺术.请看,对面的天空上有一只白鸟飞翔而去.每只鸟都会留下它飞翔的痕迹.可能大家不会注意到那些痕迹,可是我却一直在注意.同样地,我们人类也是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背后化作一个世界.那是所有人所拥有的最高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