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气不算晴朗，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像是一个放了一天的鸭蛋黄，红黄的颜色被罩在阴郁的云雾中，既不明亮也不耀眼，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院子里的枣树刚刚发芽，那棵结满黄豆粒大小果子的苹果树，是我几年前从地里移过来的，麻线粗的小苗，一眨眼都能挂果了。
北屋屋门前那几棵月季，叶子嫩绿油亮，有几个红色的花苞探出头来，就像女人化妆时最后涂上的艳丽红唇，在绿叶的衬托下分外妖娆。
还有那几畦菜地，绿油油的韭菜，粗壮的大蒜，青翠的生菜，旁边那畦油菜是前几天我和老伴才种上的，现在也钻出尖尖的芽来。
我坐在院里，贪婪地看着这个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我感到从没有过的亲切和感伤。
这时老伴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坐在院里，有点着急地说：“快去屋里，外面有些凉，容易感冒的。”
我站起身，心下戚然：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壮男人，几个月前还在工地做工，搬砖和泥，肩担手提，走路像一阵风，现在，却成了需要家人特别照顾的无用之人。
01
去年冬天虽然挺冷，因为工期紧，工地上一直没有停。快过年的时候，我和工友们算了算，那两个月的工资足够过上一个体面滋润的年了。
那天我照常去上班，还没有干活就觉得有些气喘，浑身乏力，出了一身的虚汗。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都是仗着自己身体好，从没有当回事，挺一挺也就过去了。那次身上的力气像是走丢了，都好几个小时了还是恢复不过来。
没到中午我就回了家，老伴要我去医院检查。我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大半辈子头疼脑热都很少有，强壮的很，能有什么事？这次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累，歇上个一天两天的就没事了。
过了好几天，症状没有减轻，食欲也开始下降，再好吃的东西都没有胃口。老伴沉不住气了，把女儿招了回来，让她陪着我去医院看病。
我有一儿一女，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儿子离得远，回来一趟坐高铁也得要一天。幸好女儿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城，有什么事还能指望上她。
女儿提前嘱咐我，早上不能吃任何东西，因为到了医院要进行各项检查，要不然就得白跑一趟。
我们早早地到了医院，给我看病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夫，化着妆，扎着高高的马尾。我心里嘀咕：这么年轻，肯定没有多少经验，能给看好吗？
年轻大夫详细地询问着病情，又了解我的饮食习惯和居住环境，给开出了几张检查单据。
最后的那项检查结果出来时，已经十一点了。女儿看了看片子上的字，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胃部检查有点溃疡，以后自己养养就好了。
我们爷儿俩刚才还紧张的心放了下来，这点小毛病真不算什么，俗话说十人九胃，我属于大多数。
在路上，女儿接了一个电话后，故作坦然地对我说：“爸，医院刚才打来电话，说明天再让去查一查，刚才咱漏查了一项。”
女儿告诉我说刚才的电话是那个年轻的大夫打来的，我们检查完自己看着结果正常，又觉得他们快要下班了，也没有再去找大夫。那个大夫去找我们看到结果，在检查处给我们打的电话。
02
第二天检查完后，医生留我住院。老伴和女儿都说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胃溃疡，劝我听医生的话，在医院治上几天好得快。
我拗不过她们，追问着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两个人都一口咬定就是胃溃疡，别的什么病也没有，还说：你自己身体这么棒，能有什么毛病？
我想想也是，在医院安心地住了下来。那几天，儿子也被招了回来，一向任性霸道的儿媳这次分外孝顺，买了好多东西不说，还在病床前爸爸长爸爸短的递水削苹果，让我受宠若惊。
在医院里输了一个星期的液，总算回了家。虽然还是不想吃饭，但我彻底放了心，看来是真的没有别的病，要不然也不会让出院。
亲戚朋友们都陆续来家里探望，谈论着我的气色我的身体，临走都不忘叮嘱一句：就你这身板，这点小毛病还算病？好好养着，几天就没事了。
我自己也相信他们的这句话，给自己定的完全康复的时间是半个月。半个月过去后，气喘、乏力的状况没有好转，又添了咳痰的毛病，有时还带血丝。这半个月，体重明显下降，脸色也变得蜡黄无血色。
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还没有吃完，女儿又提了一大包回来。每天老伴做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女儿每天回来都买来一些我喜欢的零食点心。她们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更让我疑心自己得的不只是普通的胃溃疡。
那天邻居又来串门，我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有点冷，就从另外的一个门走到里屋，躺在床上休息。
这个里屋和外间一门之隔，老伴沉痛的声音清晰可辨：他的这个病不是好病，已经是晚期，化疗手术都不能做，说是保守治疗，也就是等着吧。
老伴的话验证了我一直以来的猜测。其实家人朋友都不是好演员，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我早已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只不过他们为了我，我为了他们，互相演给对方看罢了。
就像那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老伴哭红的眼睛，她想极力掩饰而我装作视而不见；女儿每次买回来的零食，我都努力地吃下，而后难受的再到厕所呕吐出来。
03
生命越是走到最后，越是害怕那一刻的到来。总是想不通，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些轻生的人是怎样地绝望才会那么不珍惜活着的机会。
记得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件无需着急的事，怎么耽搁都不会错过。有多少人想在这件不着急的事上多耽搁些时日，可又有多少人无法改变它不容商量的来临。
在这件事面前，任何人都无法淡定，那些说看淡生死的人，都是些活的健健康康、能吃能睡的健康人，因为离得远，所以才无畏。
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既定的事实谁也已无法改变，当命运对你强硬时，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走到月季花旁，俯下身使劲嗅了嗅那幽郁的花香，立起身轻轻拍了拍老伴抚在我胳膊上的手，向屋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