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呦呦鹿鸣
口述/大夫 撰文/伊宁
父亲去世已经五年了。从高家沟到黄家沟,从王八盖山到土坎岭,来去几十里的路,再也不见那个慈眉善目,身材瘦高,背着药箱的老人了。“老王大夫”的称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小王大夫”也渐渐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中年油腻的大叔。有时候,抚摸父亲留下来的处方,端详他用过的茶壶,我都会生出一种感概:假如父亲还在,他的脾气秉性会改吗?退耕还林的山头长满了落叶松、柞树、栎树,茂密的绿从初春一直延续到深秋,无论风雨,暖凉,稀薄的人烟与呦呦的鹿鸣都会告诉我:小王大夫,那个讲原则的老王大夫没走……
鹿场大院的热闹总会在午休迸发。男人们铡完青储坐在一起抽烟、打扑克,女人们在食堂里挥着大铲炒菜,不到学龄的孩子们像小鹿一样在院子里奔来跑去,看门人总会大声吆喝:“谁家的孩子,看好了,院子里有蛇……”个子小小的我还够不到锅台,但锅里的煎蛋真香啊。这时候,母亲会擦一把额上的汗,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把一块金黄的东西塞进我嘴里。心满意足的我几乎嚼都没嚼,把蛋饼咽了下去,沿着墙根一路小跑,去父亲的诊所去。
门前的老榆树一开春就老了许多,粗壮的枝条斜倚在房檐上,龟裂的树皮能伸进去我的手指。刚要拿起小棍围追堵截树干上跑来跑去的蚂蚁兵团,只听诊所里有人咆哮:“不就是个大夫吗?你有什么可牛的?多开一点药,能要你命吗?”那是场里最无赖的李顺的声音。“我是党员,必须讲原则,没病装病,不需要开药还给开药,占场子的便宜,这样的事我不做!”父亲的声音很高亢,震得我头上的树叶刷刷响。“你,好,咱们走着瞧。”李顺摔门而出,一眼瞥见树下站着的,手里拿着小棍的我,鼻子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走了。有人和父亲吵架,我会开心吗?我一脸严肃准备随时开战的样子也不是好惹的吧?
“卓儿,过来。”父亲叫我。在他整洁的诊所里面,我可以看好多东西,问好多东西,但我从来不问墙上贴着的那张写着黑字的白纸。我听父亲说过,那是条例,不能违背的,可有很多人非要他违背,还威胁他违背,他就头痛,每次吵完架都会血压升高,然后捂着头在诊所里静坐。这次,他抱起我,一声不响地走到条例面前,指着上面的字教我认读:“鹿,场,诊,所,工,作,条,例……”尽管教我很多,最后我只记住一个“鹿”字,但冥冥中给我种下了一颗信念的种子:白纸黑字,是万万不能违背的。
“你就死心眼,给他开1000片去痛片能咋地?花你钱了吗?职工公费医疗,想开多少药就开多少药,用不了,拿药换钱,该你什么事?你这讲原则,那讲原则,家里米都没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肉腥,孩子们瘦得跟麻杆似的,你伟大,你高尚啊?你看看老曲家,给场里开大车,三天两头拿回来鸡鱼,还有米面,哪顿饭吃得不像过年一样……”母亲越说越生气,“啪”地一声把手里捏着的瓢扔进水缸。端上桌的窝窝头已经凉了,鸭食一样拌好的凉菜更凉了,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姐弟三人饥肠辘辘地倚在一起,谁也不敢动筷。“来,吃吧。”性格一向温和的父亲,是绝对不会和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妻子争吵的,他知道自己理亏,实际也是以退为进,拒绝向母亲投降。他的肺结核严重了,母亲单独给他蒸了一碗香喷喷的油滋啦,他就一人一小块地塞到我们嘴里。碗底剩点油渣,他掰了一块窝窝头,蘸着吃了。他觉得这样很有营养,清贫没什么,但贪污受贿可不行,他会咽不下一口饭。所以,那时候,我们放学了必须去割猪草,去采兔食。拎着比我还大的筐子,好多回,我都想趴在里面睡着了不回家。太累了,我不想割猪草,不想采兔食,我想无忧无虑地玩,站在路边往嘴里塞零食,塞得嘴里满满的,像猪一样长得壮壮的。可家里太穷了,按照母亲的说法,这都是因为父亲“死脑瓜骨”——太讲原则。
“我是说不动他啊,这辈子跟他受苦。”虽然母亲常把这话挂在嘴上,但操持家务的热情从没减退过。后来,鹿场解体,工人下岗,有人因为“犯错误”进了监狱,父亲就会适时地对我们进行教育:“讲原则不是坏事,坏事从来不讲原则,最终害的是自己。”原以为自己家承包了诊所,日子会好起来,不想父亲还是不肯多收患者一分钱,甚者周边的老农民因为父亲好说话,赊账一年也不还。快过年了,母亲一个人去“讨债”,经常讨回的是陈年大米,卖又卖不出去,自己家吃又不好吃,她就敲着锅沿质问父亲:“老王大夫,以后能不能狠点心,不给现钱不看病?这米喂鸡都不吃,不好吃,你让孩子们怎么吃?”“将就一下吧,几天就吃没了,再说大米也不都是这样的。老农民没钱,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得”,母亲敲一下锅沿,再一次认可父亲的“伟大高尚”。
因为医术高超,妙手回春,诊所里挂满了患者送的各种锦旗。可这些当饭吃吗?母亲希望那些烫金大字都能变成钞票,可父亲却习惯了把人们掏出的钞票塞回去:“多了,这点药是自己配的,不值那么多钱,看好了再来。”等患者走后,家里又是一场暴风骤雨。“就因为自己配的药,才值钱,雁过拔毛,你不懂吗?谁能像吃饭一样天天看病?你不多要钱,拿什么供孩子念书?这是咱们自己家的诊所,咱们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害怕什么?”“不是怕,是差不多就行了,一副药挣几十就可以了,干嘛还要几百?有钱人条件好,有几个生病的?看病的都是穷人,咱们不能心太黑……”得,母亲犟不过他,又去敲了一下锅盖。
很多人家开始自己养鹿了,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有呦呦的鹿鸣从山谷里,院子里,传出来。那声音太干净了,是苜蓿草、榆树叶、胡萝卜、麸皮、玉米秸秆、豆粕、草根、苔藓、地衣、小植物的果实,加上舔砖里的盐分和微量元素,混合起来的清新的气息。父亲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地访诊,总会在呦呦鹿鸣里陶醉。夕阳把树木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把父亲的一生拉得很长。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重复的就是父亲的过去,背着药箱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走进了父亲的脚印,父亲的思维,父亲的执拗。小王大夫,清贫地守着慢慢变成孤村的农村,为那些大爷大妈们看病,不肯多收一分钱,也不能多收一分钱,因为老王大夫没教过他“多”,只教过他“少”,墙上那张白纸黑字永远贴在了他的心里。
“惊鹿游兔在我傍,独唱乡歌对僮仆”,能有这样洒脱的心境,除了父亲,便只有我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高家沟,黄家沟,王八盖山,土坎岭,一遍一遍地被《诗经》和我踩在脚下。
(总计2487字)
备注:建党98周年“学规则 用规则 守规则”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