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爱就在,家就在,幸福就在。
——题记
母亲刚刚战战兢兢地迈过她七十三岁的人生大坎,心境开朗地仿佛又年轻了十岁。用她自己的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苦了这许多年,她终于松了口气,她认为在自己七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挺过来后,连阎王也奈何不了她了,她要好好再活十年,她要看着儿女们都出息了,她这一生也就值了。
母亲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一种很有力量的榜样。
上世纪三十年代,母亲出生于重庆山区一个旧式的、破落的小地主家庭。母亲很不幸,三岁丧母,没享受过母爱;母亲的父亲、我们的外公,是因循守旧但又本本份份、四平八稳、没受过任何生活打击和政治冲击的、千千万万普通布衣中的一员。据母亲说,她们家族在当年当地是一个望族,方圆几十里都是母亲的本家人。在我九五年回母亲家乡实地考察过后,对于母亲所说,更加深信不疑,因为我曾沿着母亲年少时的足迹用双脚丈量了四十多天,也没走出她们家族的地盘:三乡五村都是母亲江姓家族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凡见到人,我只要报上母亲的大名,他们就会告诉我他们与母亲的关系,我与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孩子与我的关系,这些盘根错节的旁系、直系亲缘关系若追根朔源、娓娓道来,足可上接五辈、下连五代,家谱都不够记载!难怪母亲未进过一天学堂,却有大家风范的开明和通达!
母亲的父亲在母亲的生母去后不久,很快就把母亲的后母娶回了家。在父纲、夫纲当道的封建大家族里,母亲除了手脚勤快点外,是没别的权利去对家庭的任何举措和变故发表异议的,甚至连一个表达自己年少时的喜怒哀乐的自由环境都没有,在无数个想念生母的夜里,她只能躲在被窝压抑自己的哭泣。这也是后来为什么我们的父亲早早去了,而母亲依旧坚持独自一人将我们兄妹五人抚养成人的原因吧!她认为一个家庭失去父亲,尚可算个家;若失去母亲,便失去了一切;她深味孩子失去母亲的痛苦,所以她决不会让我们再去重蹈她的覆辙:她给了我们父亲和母亲能够给予的双重的爱。
因心性乖巧,后母倒也没怎么虐待她;后母嗜大烟,在母亲童年的记忆里,后母的形象就是斜靠在床上,手中托着个长长的烟斗,一天到晚地吞云吐雾,从白天吞吐到晚上,从春天吞吐到冬天;而母亲则总是跑前跑后地忙着为她掐烟丝、点烟、倒烟灰。年少时的母亲聪明伶俐,好学不倦;但为了使唤方便,后母坚决不让母亲进学堂,这成为母亲一生都难以平抑的心痛!
母亲聪颖过人,虽未进过学堂,但每当上山砍柴、放牛时,她都会跑到学堂门外,站在窗口驻留一会,听先生给学生讲《三字经》,讲《百家姓》,讲《四书》,讲《五经》,渐渐地,母亲也能流利地背诵这些书的内容了,这让母亲三位每日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哥哥惊诧不已,有时外公检查功课,他们完成的不好,就会偷眼望着母亲,母亲总能给他们及时的提醒,所以三个哥哥很疼他们唯一的妹妹。
母亲的后母一生与烟、床相伴,烟不离手,身不离床,终于有一天,她瘦骨嶙峋地永远倒在了那张弥漫着浓浓烟味的床上,结束了她极平淡、极乏味、也极无足轻重的一生。
后母走后,母亲结束了她烟熏灰燎的日子,但很快也就嫁了人。
六十年代初,母亲做了他们那个家族的第一位“移民”—远离南方她熟悉的山山水水,跟随我如今没有一点记忆和印象的我们的父亲,在路上风餐露宿地颠簸了二十多日,来到了风沙弥漫、人际罕至的大西北—当年传说中美丽的新疆。
不知道四十年前的新疆究竟荒芜到什么程度,母亲又是凭借怎样的力量坚持下来并永久地定居在了那里。记忆深处,早年的新疆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盐碱滩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挖沟引水、开荒打井、植树造田、盖屋修路则伴随了我整个的少年时光;披风戴月、春耕秋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中刨食的日子,则刻骨铭心地伴随了我整个的青少年!
我常常抱怨母亲为何选择了这样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扎下根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不喜欢新疆,不喜欢这养育了我、培养了我的故乡。我对母亲说,我要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都要走出这片黄土地,去远方寻一方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地,就如母亲当年寻到新疆这片她几十年来再也割舍不下的土地一样;母亲却总是告诫我:土地是老百姓的立足根本,农民离开世代生长的土地,走到哪里心都不会踏实。我没有母亲对土地的那片深情,我甚至害怕世世代代被永久地禁锢在那片土地上,我渴望外面的世界;所以在国家大力号召开发西部、建设西部的重大而英明的决策下,我却背起行囊、背道而驰、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里—母亲的第二故乡,我的第一故乡,做了母亲家族继母亲之后的第二代“移民”—走出新疆,到南方寻梦。
我迄今不明白母亲为何对新疆那片土地如此迷恋,而对于她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第一故乡却提及甚少;在她的儿女们一个个翅膀硬了离开了她并能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的时候,她却依然固执地独自坚守在我们成长的那栋老屋里,不肯离开半步。我曾向母亲提出过我的疑虑,但岁月过滤了它的纯粹,只把思考、再思考的权利赋予了我们这代真正土生土长于新疆却并未得其精粹的六、七十年代人:我至今都未寻到答案。与母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过母亲、读懂过母亲,母亲在我眼里,依旧山一般深沉、海一般丰蕴、依旧充满神奇的幻彩和无尽的力量。
新疆的生活是清苦的,父亲只与母亲相伴了十二年就撒手人寰,他留给母亲的是一字排开、最小的一岁、最大也只有十一岁的五个年幼的儿女和无尽的苦难,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走了。父亲走时,我只有三岁,所以待我有了记忆,被人问及对父亲的感觉和印象时,我往往遍寻自己可怜的童年也挖掘不出关于父亲的丁点内容,这是让我一生都极度懊恼和抱憾的事:父亲,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的概念;这个称呼,因为母亲说我说话很晚,所以也从未曾有机会享用过。父亲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离去,所以他只留下一张几十年前同母亲相识时送母亲的照片,便无任何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的离去,也彻底地将我们与他们的家族断裂开来:从我们这一代开始,我们成了纯粹的母亲家族单线繁衍下来的后代,我们与我们的祖宗、父亲家族的亲缘纽带彻底完结。
母亲以她山一般的坚毅和海一般的深广承担住了生活的苦难,为我们这个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家,撑起了一张足以遮风挡雨、乘风破浪的帆;母亲是堵墙,墙不倒,家就在。
岁月流淌,母亲在人生最苦最难的低谷时,也没向她的亲人—我的外公和舅舅们诉过一声苦,她似乎执着地要证明自己当初选择的正确性,所以她为活着而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地劳碌着、与命运抗争着;为活着而挥汗如雨地将自己的倔强和不屈抛洒在脚下干裂的土地上。在新疆苦苦挣扎了二十多年后,她才第一次有机会回了趟她魂牵梦萦、日日思念的故乡—山城、雾城的重庆。那是1982年,是世纪老人—母亲的父亲、当时已是五世同堂的我们的外公88岁高寿,母亲无论如何都该回去看看了。阔别二十多年,因为外公的健在,当年五十多岁的母亲才觉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家、有一个牵挂。
母亲的回归,成为当时他们家族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母亲也成了当地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作为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群居群山的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母亲果敢的勇气和毅然的决断使当时大多数人望尘莫及而高山仰止。母亲为她们的家谱谱写了崭新的、极富纪念性的一页。
母亲探亲归来五年后,外公去世,母亲未曾赶回送殡。外公活到93岁,生前无病、无痛,据舅舅说,外公去时就如在熟睡一般:眉目含笑,表情安详。这位世纪老人,我无缘得见,但母亲带回了他八十八岁那年的部分照片,真的是慈眉善目、清风朗月;胡子很长,雪白的;眉毛也很长,也是白的;身体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矍铄;头上始终戴个帽子,看不见头发;我问母亲:外公的头发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母亲说:外公一生都极爱美,你若觉得灰色好看,那它就是灰色的;你若觉得白色好看,那它就是白色的:母亲如此维护外公,可见她真的以拥有外公这样一位父亲而自豪。
初闻噩耗,我以为母亲已能淡然处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母亲经历的太多了;但她还是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个昏天黑地。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母亲哭,母亲似乎把她一生所受的委屈、苦难,借着外公的离去,在那一天全部宣泄出来。听到母亲哭,我有种天塌地陷般的毁灭感和绝望感。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母亲何以如此坚毅、如此韧性的原因;也明白了母亲的力量何以如此强悍的缘由。
成长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但我们还是在母亲瘦弱双肩的呵护下,蹒跚着长大了。成长的历程中,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和打击,无论面临怎样的暴风骤雨,母亲始终是我们坚实而厚重的后盾。
如今,我们未必是母亲的欣慰和自豪,但母亲所给予我们的力量,将是我们兄妹一生取之不尽的人生财富和幸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