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这一生都会因为念念不忘而孤独。你说不出他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沐子在凌晨给我发了条消息,我拿起手机瞥了一眼,是张图片,心想没什么要紧事,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继续在电脑前敲键盘。
“我的小姑奶奶,你咋不回我?”
“我的大姑奶奶,有什么事呢?”
“先看消息,看了再说。”
打开对话框,点开图片,是芜仝在朋友圈发的一条动态,照片上的那两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世人常说,“梧桐栖凤凰”,他是芜仝,可我是杜蘅,“芳洲失杜蘅”的杜蘅。
沐子说:“阿蘅,照片上那女孩和你长得真像。”
我回:“我和他都过去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某些人某些事,是烙印在脑海深处,任凭时光流逝,都抹不掉。
芜仝是初三那年转到我们班的,在转来之前,班上就已经流传着这位大神的传奇故事,成绩优异,却不是好学生,成天拉帮结派,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父母想着送他到小镇学习,不会像以前一样成天和小混混厮混在一起,总能安分点。
沐子扯着嗓子问我:“那个新来的转校生那么能打架,会不会长得凶神恶煞啊?就像捉鬼的钟馗那样?”
我继续演算着数学题,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阿蘅啊,阿蘅,你说这世上除了学习,你还对什么感兴趣?”
我笑了笑,推搡着沐子回她的座位。
我从未想过新转来的同学会和我有什么样的交集,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足以让自己搭上七年的光阴。
“同学,请把你的书收一下。”
我推了推我的四百多度眼镜,带着疑惑望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挠了挠后脑勺,带着一丝歉意,“全班就这一个空位。”
后桌的沐子用笔戳我两下,“阿蘅,愣啥嘞?”顺便朝我挤眉弄眼,“欢迎新同学啊。”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不似沐子之前说的那般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反而长得清瘦高挑 ,尤其那双眼眸,如同倒映着一汪星空的湖水那般清亮。
“同学,那……那个,我……我叫杜蘅。”
“是个小结巴啊”,他身子一侧,目光停在我的笔记本上,“这老头,倒是给我留了个好位置,好学生啊。”
我急红了脸,辩解道:“我不是。”
好学生不喜欢别人夸自己,总喜欢默默地往上爬,却又担心得意摔下来,只能用极力辩解去掩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这下不结巴了”,他又笑了两声,“你结不结巴都是我同桌,以后啊,小爷我罩着你。”
可那个说要罩着我的同桌非但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反而给我惹了不少事。
“杜蘅,替我打下掩护。”
我看着芜仝往背包里塞一些东西,一张脸气的通红,嘴里还不停地嚷嚷,“鬼崽子,敢打我兄弟,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问:“你去哪?”
他气势汹汹地说了句:“隔壁班胖虎打我兄弟,我得去助阵。”
“等会上晚自习时,老头要是问我去哪?替我挡挡。”
班主任来势汹汹,岂是我这等蝼蚁能挡住的,况且还是一只不会撒谎的蝼蚁。
“芜仝,杜蘅,给我站到办公室去,好好反思。”
“不关她的事……”他把我护在身后,我莫名地有些感动。
“你俩,给我站好。”
教训完后,班主任拿着他的教案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句,“你俩,好好反思。”随后摇着头,长叹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到了对我的失望,痛心,无奈。
突然鼻头一酸,眼泪就流下了,站在一旁的芜仝愣住了。
“杜蘅,你哭了?”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没有。”我辩解。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从小到大,“好学生”的光辉就一直围绕着我,说它是光辉,倒不如说是魔障。这三个字支配着我的一言一行,我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地过着每一天,生怕踏错一步就会被剥夺“好学生”的称号。现在,我不用当好学生了,竟有些舍不得这称号。
“杜蘅,别哭了。”他在一旁安慰我。
我没搭理他,他似乎有些委屈,带着讨好的语气说:“阿蘅,那我,以后不打架了,好不好?”
不知怎的,觉得心中像是某个地方被触动一般,慢慢坠落,跌进柔软的湖中,惊起一圈涟漪。
自我和芜仝一起共患难后,他倒是安分许多,也越发地对我好。
我时不时能在自己的桌里发现一两个苹果,又或者是一瓶牛奶。我问他,他反倒是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瞧你面黄肌瘦的,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来着,抢你口粮。”
我知道他对罚站的事有愧疚,我说:“不用这样的。”
他倒是把苹果直接塞到我嘴里,“看,你已经咬过了,别再给我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力气可真大,我摸了摸我的门牙,还好没掉,不过,苹果挺甜的。
初三总有数不清的课堂测试,月考,模拟考,联考。
我为考试模拟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邀请,他似是看出我的窘迫,带着慵懒的语气:“杜蘅,你莫要忘了下午要给我补课。”
我转过头问他:“有吗?”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咋的,忘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说道:“我记起来了。”
我问他:“别人说你成绩优异,是真是假?”
他反问:“我不像。”
我尴尬地笑了笑:“像,当然像。”
“阿蘅同学,你的假笑太明显了,小爷我要考个第一名给你看看。”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是当真了。
“阿蘅,掐我一下。”
“干嘛?”
“我现在快睡着了。”
“那你睡睡。”
“不行,我说过要好好学习的,决不食言。”
他把胳膊伸向我,我轻轻拧了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加重了手中的力度。
“啊”,芜仝叫了一声。
讲台上的老师面色凝重地望着他,敲了两下戒尺,“芜仝,回答下这个问题。”
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站起来,一脸不解地问我:“啥问题?”
我朝他尴尬地一笑,“我没听。”
他白了我一眼,然后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我刚刚在睡觉。”
我用手抵着额头摇了摇头,“这小子的情商,堪忧啊。”
“杜蘅,你来。”
“我……老师,我不知道。”
“你俩站着,醒醒瞌睡。”
那日,黄昏暮色弥漫了整个教室,我偷偷瞥向他,他的脸被余晖点缀上一圈昏黄的光辉,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这句话。真的,他真得很好看。
他许是注意到我偷看他,转过头,“你瞅啥?”
我轻咳了两声,摆着手笑了笑,“没什么。”
他侧身靠近我,讪笑两声:“你脸红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力搓了两下,佯装镇定,仰起头对他说:“搓的。”
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认真听课,阿蘅同学。”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小心思,我希望没有,又希望有。
模拟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沐子像是中邪一般缠着我给她讲题。
见惯了她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现在认真起来的样子倒是让我很是诧异。
可我还是听到了隔壁桌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这次第一名终于不是杜蘅了。”
我心中暗自嘲讽自己,“终于不是了。”
沐子信誓旦旦地说:“阿蘅,芜仝那臭小子定是踩了狗屎运,下次你一定能碾压他。”
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卯足劲去争第一名,只有沐子知道,我需要,特需要那个名额。
中考全校第一,能进县城重点高中,免三年学费。
我有时会想是不是太过于注重某件事,会使自己忽略身边的某些人。庆幸的是,芜仝没在我面前炫耀,也没有安慰我。
我以为这件事会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我会忘记旁人的冷嘲热讽,依旧会为了第一名奋斗,而芜仝也依旧是那个芜仝,芜仝和杜蘅之间只是平行线,永不相交。
可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芜仝身上的伤,伤在手臂上,是一条长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帮他换药时,我没有问他,他也没说,反而问我:“你为什么取名杜蘅。”
缠绷带的手停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药名,好养活。”
“那这药,是不是能治病?”
我点了点头。
“那能治我的病吗?”
我抬起头,望着他十二分认真的表情,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生病了?是感冒发烧?还是伤口化脓了?”
见他不说话,我以为他烧糊涂了,要不然怎么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拉着他就往校医院走。
他有些着急,急红了脸,“你……咋不明白呢?”
我突然想到什么,红着脸说:“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干笑了两声,“没啥,等考完,以后有的是机会说。”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要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我既期盼又害怕,期盼两情相悦,害怕无疾而终。
中考第一名不是我,也不是芜仝,而是隔壁班的一个同学。
别人说的没错,我除了比旁人努力点,成绩优异些,实在是没有什么优点了,可现在我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没有了,当真是一无是处。
我爸对我说,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学。
我想说自己可以去念职高的,但喉头有些干涩,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把家里耕田的牛拉到集市卖了。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是吞下苦胆一般,想要把它吐出来,但这东西刚倒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我一直在等,等芜仝那天没说完的话。一直等到高一开学,都没等到那句话。
高中生活很平静,平静到让我感到害怕。这里不会有人嘲笑我的努力,每个人都在拼了命地学习。
沐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来找我,有时会同我提及芜仝,她眼里闪着光。
原来那个褪去青涩模样的男孩,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
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平静,平静地让我错以为可以这样过完一辈子。
直到那天,我接到芜仝妈妈的电话,他妈妈说的话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杜蘅,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帮我劝劝他,他不愿意学理,也不愿转校。”
“我知道他为你改变了很多,也是为你才想去学文的。”
“他从小就喜欢物理,我和他爸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思,就是为了他能学他喜欢的东西,考他想上的大学。”
“他现在为你要放弃他喜欢了十年的东西 ,阿蘅,你觉得值得吗?”
我在心里默念了很多很多遍,“值得吗?”
我也觉得不值得。
我拿着自己的分科表去找芜仝,告诉他,我要学理科。
他望着表上那显眼的“理”字,有些不解,“你不是一直想学文吗?怎么改主意了?”
“不是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再说了,学理科,以后好就业。”
“你文科那么好,不觉得学理可惜了吗?”
我怔了片刻,心里一直在嘀咕,“可惜“二字,终究郁结于心,故作轻松道:“我理科不太好,要不,你给我补补课呗。”
“好啊。”他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
我心中似是漫过一阵雾,模糊不清,看不清他眼中的笑意,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沐子问我:“为什么骗他,你明明选了文科。”
我说:“他那么好的苗子,不学理科,浪费了。”
芜仝在转校前一天来找我,他没有指责我为什么骗他,只是问了我一句话,能不能抱抱我。
我点了点头。
他抱住我,将我的头抵在他胸腔,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和我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问:“阿蘅,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没有说话。
他说:“我很早就想向你表白了,怕你会拒绝,就一直没说。现在看来,果真是我一厢情愿。”
我鼻头一酸,努力地不让眼泪溢出眼眶,吸了口气,哑声道:“你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湖里星星有什么区别吗?”
他摇头。
“扔一块石头,湖里的星星就散了,可天上星星不管在哪里,都会闪闪发光。芜仝我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说:“杜蘅,我恨不得把你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我偏过头,努力不去看他炙热的目光,痛苦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似是对我说:“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你伤心,见不得你难过。”
“对不起,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便转过身,背对着他,一直往前走,走啊走,走到离他很远的地方,直到我的泪水从眼眶中不断涌出,我才停了下来,然后蹲下,抱住膝盖,在夜风中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
《人间失格》里有这样一句话,“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就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我避开了,却依旧很痛苦。
沐子说:“全世界都知道芜仝喜欢杜蘅,只有杜蘅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知道课桌里的早饭是他偷偷塞进去的。
我知道他手臂上的伤是为了我和别人打架留下的,就因为那人说,“杜蘅没有考第一名那个命。”
我知道他一直在下晚自习后,偷偷送我回家。
我知道他在食堂吃饭时,会特意找个位置,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知道他不喜别人问他白痴的问题,可我除外。
我知道他喜欢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假装,假装不知道而已。
后来,我一直在想,世上的路如此之多,可无论我怎么走,终究不能与他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