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风雨
1
叶秋终于踏上了那条骑行者心中的朝圣之路,沿着318国道一路向西,地势也逐渐变得陡峭难行,所幸路上所遇见的骑行者并不算少,一路上大家都彼此鼓励相互帮助,夜了就相聚在同一家驿站总结当天的行程,欢声笑语中有着一种叶秋从前极少见识的江湖气,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齐聚一堂,虽然以前他们或许素不相识,但今天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那就是“骑友”。
“天下骑友一家亲”,短短的几个字却让叶秋深为感动,他还记得那次在茶山摔倒就是两个骑行大叔扶下山的,而此时无数拥有着同样赤诚爱好的骑行者们都相聚在这条充满着无数挑战的国道上,怀着心中对远方的炽热向往,一步一个脚印砥砺前行。
前往挑战的人有很多,但是这过程却并不轻松。
从成都出发的第二日开始,川藏线上便下起了一连数日的大雨,翻越折多山的时候山上的温度已接近零度,即使是七月的时节在山顶依旧能感受到如同刀割般的凛冽寒风。眼镜上全是朦胧的雾气,视线只能看到五米开外,一旁是不断夹杂着滚滚烟雾轰隆驶过的大货车,腾腾升起的水蒸气包裹在它们的轮胎上犹如一团团燃烧的白色火焰;另一旁则是乱石林立的断崖,轻轻一瞟便能看见崖壁上无数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石块,一路向下延伸直到被浓厚的雾气吞没。一连数小时的爬坡,叶秋一刻也不敢停下,仿佛只要稍稍停留身体就会因为缺少自发热的支持被那寒冷的温度整个冻住,他只能一个一个地数着弯道,心里不停对自己说着“翻过这个就好了”,然后到了下一个弯道又继续同样的话。
也不知道是如此爬了多久才抵达山的垭口,此刻往山下看去,蜿蜒的道路犹如一条潜伏在云雾中的巨蟒,而那些大货车都像变成了玩具车一样在巨蟒身上缓缓蠕行,被洗得发亮的路面仿佛被裹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无数的骑行者就如同薄膜上的蚂蚁一般正沿着蜿蜒的道路踽踽前行,虽然每一步都微不足道,但却前赴后继从未放弃。
此时群山皆被白色的云雾笼罩,从垭口看去风景绝美,但叶秋已经没有心思再欣赏这里的风景了,他的身体已经因为寒冷抖动得厉害,匆匆地拍好几张照片,他便换好衣服下山去了。然而只刚放了不过几百米的坡他就因为手指失去知觉又不得不停下,低温再加上湿冷的雨水,他的双手已经麻木到捏不动刹车的程度,牙齿也“咯咯”地碰撞个不停,他只得一边用嘴哈着气,一边用双掌搓着本就极少的温热,缩着脑袋勾着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蜷缩着身体寻求温暖的企鹅……
但即便再苦再累,他依旧坚持每天抵达目的地后给娜娜分享当天的见闻:
“‘猪猪’,你知道今天有好大的雨吗?又冷又饿,群里还有好多人都退出了,但我还是第一个抵达客栈的……”
“‘猪猪’,你知道我来到哪儿了吗?听他们说这里被誉为‘摄影师的天堂’诶,可惜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着……”
“‘猪猪’,昨天晚上我们找到了一处野温泉,洗完澡出来却迷路了,快十二点了还是客栈老板把我们接回去的,那是我第一次泡温泉,下次带你一起来……”
说着这些的时候叶秋的笑声夸张而洪亮,仿佛白日的辛苦疲惫都烟消云散一样,但显然他经受的并不只有通话里的这些。
2
这天早晨,同住的室友突然告诉叶秋:“昨晚你一直在咳,是不是肺气肿了?”
听到这话的叶秋有些惊讶,他并不记得自己有咳嗽过,但很快惊讶便被担忧取代,出发时他就听客栈老板说过:高反是会诱发肺气肿的。
室友递过来一个用玻璃瓶装的葡萄糖,叶秋没多想便接了过来,右手捏住瓶的末尾,往墙上一晃……
只听“砰”的一声,玻璃瓶碎了,但碎的却不只有瓶帽,还包括大半个瓶身,一块很大的玻璃碎片嵌在了叶秋的右手大拇指里,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在空中连成一条不间断的直线,地上也很快被染成了鲜红的一片,只有一地的玻璃碎片在其中闪着晶莹的光。
叶秋还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块几乎是镶嵌在大拇指中的碎玻璃,看着红色的血几乎成线状般从指尖滴落,一滴、两滴……直到室友朝他大喊他才反应过来。
“你干嘛?快包扎啊!”室友一边喊着,一边在包里翻着纸巾,“我不知道你用那么大劲儿干嘛呢……”
伤口好像有些深,几个朋友拿的卷纸都用完了那血还是汩汩地往外冒,好在客栈的老板拿来了纱布和消毒液,简单包扎以后血总算是被止住了。
叶秋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一滩血红,一滴、两滴……如同一朵朵红色的花朵,从中间滴落向四周蔓延、绽放,然后凝结成固态的一团……
离开客栈后便是翻越海拔四千多的高尔寺山,随后是数十公里的长下坡,一路上依旧阴雨不断,叶秋在路边买了一副橡胶手套以裹住受伤的手,但那薄薄的防护无法抵挡湿冷雨水的侵袭,他感觉伤口疼痛得厉害,右手就只用三只手指控制方向,结果几次剧烈的颠簸差点儿让他整个人飞出去,好在及时稳定住了重心……
“哎,你听说没?今早就有个骑友下二郎山的时候因为摔车半张脸都成了血痂,也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啧啧……”
“可不是嘛?前两天还有个因为海拔降得太快,没休息,醉氧了,直接在车上就昏迷了,人跟车一块儿都栽大渡河里去了呢,听说搜救队下去搜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捞到人……”
在县城吃午饭的时候遇到隔壁桌也是骑行的两个大哥在嘀咕,叶秋细细听了听,心里顿时往下一沉,原来出发时客栈老板交代过的那些风险并不是一句空话。
心里正想着,那两位大哥也发现了身后穿着骑行服的叶秋。
“诶兄弟,你这手怎么了?”其中一名大哥问道。
“被玻璃片割伤了……”叶秋把事情原委说出。
“你这个……有点儿害怕得破伤风啊。”听完后,另一名大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破伤风?”叶秋很惊讶了,他没有这些混迹户外多年的大哥们的经验,但他也知道“破伤风”的威名,心里的担忧开始转变为一丝恐惧。
“是啊,毕竟这是高原环境,每天又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一旦感染是会死人的。”
简单的话语让叶秋心里的惊惧更甚,毕竟还是二十岁出头尚在读书的年纪,心里很容易因外界的变故而掀起波澜,而且曾经右臂骨折的那段经历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害怕极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犹豫了半晌,叶秋还是告别两位大哥来到了县城里的一家医院,他低声向门诊处的医生问道:“你好,我想打个破伤风疫苗,得花多少钱?”
“这个得看情况的,先做个皮试,体质合适才能打破伤风,花几十块钱就成,但如果体质过敏的话,就只能输免疫球蛋白,那就得好几百块了。”
“好几百块?”叶秋摸了摸自己的钱包,里面好像也不剩下多少现金了,“那先做个皮试吧。”
医生在叶秋左手腕上扎了一个小点,说等半小时看结果,叶秋就把头望向窗外,只偶尔用发白的嘴唇上下抿一抿,若无生气的脸上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座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小县城,中间有一条大河,两侧的山都陡峭得如同垂直的高墙一般,于是这城市的所有建筑几乎都是沿着河与山的夹缝修建,被挤压成长条状,站在城中望向头顶就会发现天空也是长条状的,看上去一切都与世隔绝。从窗户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奔涌的大河,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陡峭的山壁在阻隔交通的同时似乎也能阻挡声波的外泄,大河奔涌的轰隆声清晰入耳,即使隔着老远,依旧能听清楚它们拍打着河岸携卷沙石奔流而下的声音。
但此时的叶秋注意力却并没有在这些壮阔的风景身上,先前的忧惧正在他的心里一点点放大,若是真感染上了破伤风怎么办?在这个素不相识且与世隔绝的异地,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如此想着,看着四周高耸的山岩,叶秋突然觉得它们此刻仿佛一个紧闭的囚笼。
只是担心在家里等待着他的女孩,还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一切的幻想又突然在眼前崩裂,叶秋看了下手机,时间到了,而左手腕那处先前的小点正周围泛红,旁边也有了细小的凸起。
“你这个做不了,只能打免疫球蛋白。”看到结果的医生发话。
“打那个……得花多少钱?”心里一沉,叶秋还是问道。
“八百块吧。”
八百块,算是路上八天的开销了,而自己此次骑行的费用都是靠寒假打工挣的,也同上次一样没有告诉任何的亲人。
短暂的沉寂以后,叶秋再度问道:“一般……是什么情况容易患得破伤风?”
“铁丝、铁锈等易导致感染的锐器造成的大创面伤口。”
“玻璃片扎伤的算吗?”
“只能说概率较小,但我不能保证,看你血流得挺多的,这里是高原低氧环境,而你每天骑车又长时间处于户外湿冷环境中……”医生一边整理着物品,一边说道,“……这个还是看你自己。”
沉吟了片刻,叶秋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谢谢你,我决定还是不打了。”
3
一切的忧心在做完决定以后反而全都消失了,走出医院的那一刻他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切居然变得轻松了些,叶秋的预算已经不支持他在行程中有任何的意外了,每一天的花费都得精打细算,但即使再拮据再艰难他还是踏上了这次梦想已久的行程,但这无疑又是极其脆弱的,在任何微小的意外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然而叶秋没有任何退路,他的身后并没有支持他的父母和其它经济的支撑,他只能去赌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希望自己能像大多数幸运儿一样,平安归来。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任何的诗与远方都得需要一定财力的支撑,有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冒险、去试错,但对于更多人来说,每一次的启行都只是在一段时间的资源累积以后对理想的付诸行动,所积攒的资源往往只够他们恰好完成计划,而一旦突如其来的变故超出了他们能力的承受范围,那么出发时还对前方风景的美好幻想瞬间就会变成满目疮痍的腐败残渣——如那个因摔车留下满脸血痂的小伙,如那位因突然昏迷坠入大渡河生死未卜的陌路人。
离开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距离下一个客栈还有十八公里的连续上坡,十八公里海拔爬升1073米,平均每公里上升60米,这对任何一个骑行者的体力和毅力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孤身一人骑行在山林间,也许是连续阴雨的缘故,能够看到傍晚山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湿冷阴潮。一路上来叶秋并没有遇见一个骑友,甚至连路过的车辆也是极少碰到,道路两旁有那种银白色的金属护栏,上面不时会有一些路过的骑友们写下的留言:
“刚翻过了几座山,又穿过了几条河,荆棘坎坷怎么它就这么多……”
“又累、又饿,这么热的天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吹空调吃冰粉不香吗?我是哪根筋搭错了要跑来骑川藏线?我想吃冰粉……”
“加油,兄弟,前面拐个弯就到了,笑——”
……
这些文字歪歪扭扭地刻画在上头,也不知道是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前留下的了,但能想象出他们在写下这些话是怎样的一番感受。叶秋饶有兴致地看着,有了前辈们的鼓励一切好像也不再那么枯燥。
突然,叶秋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了车拨通视频电话,屏幕里出现了娜娜的头像。呼叫声有节奏地响起,男孩犹豫了一下,又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泥垢。
“‘猪猪’,祝你生日快乐!”
“你现在在哪儿啊?还没到站吗?”视频那头的女孩问道,话语中有些担心。
“快了,就还有十公里,可能再过半小时就能到了,”男孩的回答轻描淡写,他把镜头朝着周围照了一圈,继续说道,“你看这里的风景多好呀,而且超级安静,以后我一定要带上你再来一次,咱们开车,或者摩旅都成。”移动手机的时候他没有让自己缠满纱布的右手指出现在镜头内。
“就只有你一个人阿?那下次我一定要陪‘猪猪’一起,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一起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好不好?”
“好,这次我先骑车,等骑不动了咱们以后就摩旅,要是等老了摩托车也骑不动了就买辆房车环游世界。”叶秋咧嘴笑道,镜头里依旧是他阳光开心的笑容。
“嗯嗯。”视频里女孩甜甜地点头。
“但是这次你生日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顾自己,等‘猪猪’骑行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来找你。”
“嗯,那你在外边也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回来让我发现有哪里受伤了,我可饶不了你,哼——”
“嗯嗯,下一次生日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
视频结束,又该继续眼下的行程,但此时即使是孤身前行,那些险峻的山峰,幽暗的树林,都已不再让他感到恐惧了。
一路爬升,山里的天色也暗得格外的快,只不多一会儿,视线里还能看见的光线就只剩下头顶那被两侧高山切割而成的三角状的昏暗昼色,伴之而来的还有厚重的乌云……
叶秋想骑快一些,但是手上的伤让他根本无法摇车,更不能加快速度,而这傍晚时分的大雨也丝毫没有给他停留的机会。只听“哗哗哗”的一片,从初始的很小声到清晰可闻,在山间由远及近,很快便把你所在的位置吞没,几乎能想象出它们中的每一滴砸落在树木和石头上的模样,在狂风的帮助下,那些雨水肆意地摧打着每一棵大树,无数的树叶在其中颤抖着,被牵扯、被撕裂,被从生长的根上剥离,抛进昏暗狂躁的空气里……
迎着狂风猛力踩踏,叶秋却发现越来越使不上劲儿,停车一看,发现后轮车胎不知何时已经被扎破瘪了下去。真是祸不单行,叶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手上有伤,此时也是没有办法补胎的,于是只能从车上下来,一步一步推车前行。
然而,雨水却越下越大,仿佛给平实的柏油路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呈扇状沿着倾斜的马路缓缓流下,每一次的抬脚都是与那扇形水波正面的碰撞,然后溅起无数的水珠,早已湿透的鞋里也更添一分刺骨的冰凉,而本就受伤的手指也在那雨水的浸泡下发出刺骨的痛来,裹着层层纱布就像裹着无数的针。
先是受伤,再是大雨,然后扎胎——
“该死的,你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叶秋突然就咧嘴笑着,也不知道是嘲笑自己还是这一切如同设计好般的遭遇,反正山里没人,他索性把声音放到最大,对着深山大声喊叫:“啊——”声音在山间回荡开来,但很快就又被满山的雨声淹没,入耳中就只能听到雨水砸落树叶的“哗哗”声,没有一点儿其它的声响。
喊出来是要让人畅快一些,叶秋回过头往远处看去,山的那头也还是山,但都各自肃穆庄严,在墨色的天空下低垂着头颅,仿佛一个个安静的巨人。
“记得去年我也是在这样的山头,遥望远空……”叶秋忽然有些怅惘,那些伫立已久仿佛亘古不变的事物,多么像是时间的见证者,就算斗转星移沧海变幻,它们依旧守候在那里,用自己沧桑的容颜记录着世间的每一个赞叹、每一声叹息。
“不知道,在你漫长的岁月里,是否会记得我这名渺小且微不足道的游者,我曾经来到了你的身边,并且留下过思想的印记,而现在,我又将远去……”
十公里的山路,叶秋顶着大雨推车近三个小时,抵达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浑身湿透,驮包里外也没有一处是干的,把遮雨罩掀开的时候里面有一大滩积水哗啦一声落到地上,仿佛散落的不再是水,而是一包笨重的石子儿。
这里是十二个人睡一间房的大通铺,且在雨水的影响下整个屋子都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但所幸还是有充电的地方。靠厕所的位置有一个简陋的烘干机,橘色的防水布搭着,用四根细细的金属管支起来,两盏暖灯在里面亮着橘黄色的光。但即使如此排队的人依旧很多,直到凌晨一点叶秋才终于等到位置——两个小时十块钱,客栈老板也帮他补好了胎,想来夜里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烘衣服了,叶秋便把盛衣服的盆放在一旁,终于回到了房内在浓浓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叶秋去取回拿去烘干的衣物,却错愕地发现和放进去时基本上没啥区别,只是上面多了一层淡淡的热气儿,无奈只好先穿上,希望路上能够出太阳吧。
然而等到出发的时候外面依旧下着小雨,泥泞的坝子里停着两辆面包车,七八个骑友围着,两个大叔正站着车上手忙脚乱地安装顶架,显然,今天有不少人选择了搭车。
“要么就休整一天,要么就搭车过这段路。”叶秋心里很矛盾,出发的时候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全程不推车、不搭车,但昨天第一条规矩就已被打破,今天看来第二条似乎也要保不住了。心里很不甘心,但又别无选择,休整一天意味着格外多一天的开销,是首先被排除的,但如果继续再像昨晚那样雨骑下去叶秋丝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会交代在这里,右手越发强烈的痛感也让莫名的恐惧在心里滋生,他甚至不敢去揭开那满是血污的纱布看上一眼:有没有化脓或是感染。
最后是同室的一名大哥帮忙进行的消毒,揭开纱布,敏锐的疼痛中能够感受到棉签上在伤口一点一点地擦拭,叶秋把眼瞧向一边,之前受伤时那满地鲜血的画面却开始在眼前浮现,连带着,还有更久远的,甚至勾起了几年前因骨折受伤他一个人去医院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些回忆:脖颈处宛如被人用电钻死命钻动的胀痛感,头顶刺眼的白光和医生手里沾满血污却泛着寒光的手术刀。叶秋现在才发现,那种无助和恐惧的感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是他拼命让自己变好,让自己的生活在周围人看来是丰富多彩的,但如果真的到了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依旧会回到以前那个没人关心没人照顾的地狱里。
原来,一切都只是假象……
4
此行搭车的目的地是理塘县,这里位于川西腹地,因其四千多的平均海拔为世界众城之首,故又被称为“世界最高城”。
叶秋是中午抵达的县城,下午的时候天气也终于放晴,站在三楼高的楼顶上能看到远处有一根根的金色光柱从乌云那头照过来,说来也奇怪,这里不过三楼的楼层却几乎能把整个县城看个遍了,近处的阁楼、黄白相间的石头房,远处的金色房檐的寺庙和随风摇摆的经幡,哦对了,视线尽头还有那一望无际仿佛连到天上去了的大草原,这里的小山坡就像从大海中自然凸起来的波浪,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视线里也是绿油油的一片,甚至能清楚看到在坡上正悠闲食草的牛群,白色的云朵轻轻从它们头顶飘过,然后擦着小山的山脊消失在视野中,让人觉得只要站到那坡上去一伸手,就能抓下一大团软软的云来。
这是叶秋第一次看见大草原,当被老板告知顶楼可以看风景的时候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的,当然结果就是上到楼顶时他已经气喘得直不起身了,显然忘记了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这大概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了,叶秋看着那些在草原上飘荡的云,它们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游走,从这边山头到那边山头,有时能在云的下面看见只架了一半的彩虹桥,但往往又是不一会儿便散了;也往往是云里云外风景各异,云下大雨滂沱,云外艳阳高照,这也是在草原上经常能见到的。
阳光在驱走阴霾的同时也在带来希望,叶秋把所有湿透的衣物都拿上顶楼晾晒了一遍,等到一切整理妥当,叶秋又感觉之前那些溜走的精力仿佛都回来了,手上的伤痛也有所减轻,思考之后他打算次日走理亚公路骑去稻城亚丁,一则可以补上早上因为搭车缺失的一百多公里路程,二来稻城也是他愿往已久的打卡圣地。叶秋联系了两名此前走散的队友,二人应该得在次日才能抵达理塘,三人一拍即合一同前往稻城县。
待次日三人汇合时间就已经是中午了,三人迎着风骑行在广阔的大草原上,笔直的公路仿佛是一条通往天空的桥梁,尽头处就是那似乎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三人走走停停,一会儿跑到草原上寻找土拨鼠的洞穴,或是打量着某种不知名的小花:红的、黄的、白的;一会儿又趁着没车的时候坐在马路中间来个一指问天的帅照。
然而,沿途的美景让三人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很快日色西斜,阳光从刺目的白色转化为昏暗的橘黄,并在远处的山坡上拉下一道道斜斜的影子,三人这才开始加快脚步寻觅起住处来,但不巧的是一个队友骑着骑着突然在此时扎胎了,简单的补好以后没骑几公里胎再次出现漏气,三人只得下车推行,所幸的是没过多远叶秋便在前面看到了一处服务站,而路边正靠着一辆内地牌照的大卡车,驾驶室里似乎有个大叔正在打盹。
“叔,叔……您好,请问您是去稻城县吗?我们是骑行过来的,有个队友扎胎了,补不好,能不能借您的车捎我们一段?”
叶秋拍打着驾驶室的门,“哐哐哐”的声音也很快把里面的人惊醒。大叔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在睁着惺忪的眼睛打量了一番三人之后终于表示同意,但由于车厢满载货物只容得下一个人的位置了。
“我这儿只能再载一个人了。”
“没关系,把他送走就好了,我们骑过去。”叶秋指了指那名扎胎的同伴,摆摆手说道。
“嗯……行吧。”大叔点点头,跳下驾驶室,帮三人一起把单车塞进了后货仓里。
“叔,想问下前面还有住的地方吗?”放置完毕,叶秋拍拍手上的灰尘,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住处的话得在离县城三十公里左右的地儿才会有,但这里过去少说也还有一百多公里呢,”大叔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不过……前面好像倒是有个道班,得翻过前面那座山,会看见一个石头房,但具体有多远我就不记得了。”
“好的,谢谢叔。”
随着大货车远去的尾尘也在视线中慢慢消失,这条空旷的公路上就只剩下叶秋他们两个人了,而这时候这两个都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了服务设施齐备的川藏线,而在眼前这条骑行冷门的未知公路上,他们或许连寻找住所都成了一个问题。
“没关系,先走走看吧。”此时唯一还陪在叶秋身边的兄弟说道——这哥们是个当过兵的退伍军人,真名叶秋记不住了,只记得管他叫峰哥,面庞上黝黑的肤色也不知道是此前就有还是这几天才晒的,带着一种铁血男子所具有的刚毅。
二人一直往前骑了十几公里,别说住所小镇,就连一个人烟都未曾看见,白日里还不时从小山坡上蹿下吠个不止的藏犬此时也不见了踪影,在黑暗的蔓延下,整片草原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不多时天空中再次飘来了黑色的云,此时的它们已经没有了白日里见到的小巧轻灵的乖顺模样,而是黑压压的一整片,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远处的天际铺盖而来,白日里残存的昼色也在这样的压迫中濒临湮灭。
叶秋打开车灯,微弱的灯光随着车头的摆动摇摇晃晃地照着前面的路,耳边再次传来“哗哗”的雨水砸落地面的声音,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猛更烈,初始时还能听清楚它们砸落在地面那一声清脆的“啪嗒”声,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越来越多,最后就成了“哗啦啦”的一片,像是倾泻而出的子弹雨,砸在手上,砸在车把上,砸在被雨衣包裹的头盔上。很快,叶秋耳边除了雨水的声响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即便只和峰哥相隔几米,他也依旧感觉不到后者的存在,四周都被一面厚厚的水墙隔绝,让一切的交流都无法传出,同时也带来了一股深沉的直抵内心的压抑。
叶秋精神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大雨的缘故还是因为高反,他感觉此时后脑勺好像正有人用一柄重锤不断击打,如海潮般袭来的痛感让他感到眩晕。蹬踩也变得越来越费劲儿,如同在沼泽地里行走,那些雨水全都藏匿在漆黑的空气里,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气势在耳边狂舞呐喊,好似在嘲讽,好似在讥笑。迷迷糊糊中,他的眼前出现了好多人的影子,英子的、父母的、幺爸的,还有娜娜的,但带给他最深感触的还是那种如溺水般深刻的孤独和无助,那些曾经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撕扯他内心的东西,在这样的雨夜又再度被唤醒了——他急需一个精神上的支撑来摆脱它们。
“……平安回家,见我的小仙女,我一定……要平安回去。”
叶秋开始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道,每说一个字都会有新的雨水涌入口中,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白色的车光在眼前晃来晃去,最终撇向一边不再动弹。
叶秋停下了车,双手弯曲,把头埋在车座上,他能感觉到雨水在脸颊上汇聚成河,正顺着鼻翼两侧滑过,悬挂在下颌处;后脑勺骤然加剧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他就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雨点砸落在头盔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世界仿佛就在此刻静止……
“你怎么了?没事吧……”
后背被人轻拍了两下,叶秋抬起头,看见了峰哥面露担忧的脸。
“呵……没事,可能……只是有点儿高反。”
叶秋强打起精神,呲牙笑了一下,随即再度踏上车,向着前面雨雾朦胧的黑暗继续前进……
草原上的雨是避无可避的,因为四周并没有合适的树木供你躲避,而植被的稀少也让这里的风极尽猛烈,二人也不知道继续骑了多久,只知在都即将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才终于找到了大叔口中所说的那处石头房。
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叶秋叩动了房门,开门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
“您好,扎西德勒,”叶秋双手合十上来就对大叔鞠了一躬,“我们是成都过来的,很晚了还没找到住处,再加上下着大雨实在骑不动了,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叶秋面色苍白,几乎是哀求般地又补了一句:“……只要有一处能避雨的地儿就行,拜托了。”
络腮胡大叔打量了一下浑身湿透的二人,道了声:“进来吧。”
大门被合上了,寒冷和风雨都被隔绝在门外,耳边能够听到呼啸的狂风仍在门外肆虐,但今日它再与自己无关。
络腮胡大叔说他也是外地来的,和几个工友驻扎在这里,负责这条道路的维护,每年只有十二月到次年二月能够返家,大叔给二人烧了壶热水,腾出了一处废弃的杂物间,里面有一张陈旧的木板床,叶秋二人也不嫌弃,裹着冲锋衣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