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见到程欢时,她就站在长安街的街口,扎着马尾辫。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被什么人丢弃在那里。事实上,在我眼里,她更像是,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我走过去,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我想和她说说话,甚至,想要抱抱她。
我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很近,她回过头就能看到我。
停靠在路边的公交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错愕了片刻,上了车,车上一如既往地拥挤和潮热。我握着摇曳的手环,下意识地转身,看见程欢就站在我对面。我对她笑,她也对我笑了一笑,像两个陌生人那样尴尬而生涩地笑。公车里熙熙攘攘,有人在闲谈,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对着车窗发呆。车窗外夕阳正好。
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突然对着程欢,问道:“哎,你想不想去看日落?”
她没有回答,只是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我转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看着车窗外流动的景物。
一路颠簸,我吃力抓紧手环,保持身体平衡,并且,绝不再回头看向她。
公交车到站,我准备下车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轻弱的声音,程欢问:“你想,带我去哪里看日落?”
2
我们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看着天边橘色的晚霞,一点一点地隐去,操场上玩耍的孩子们也渐渐散去。一轮淡淡的弯月升起来,风撩起她的长发,一切唯美得像是某部文艺片中的片段。
我和程欢说起我小时候做过的梦,听过的故事,还有看过的书。那天,我和她说了很多,絮絮叨叨,毫无头绪,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注视着我,脸颊绯红,像秋天的枫叶。
天晚了,我送她回家。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某个狭长的弄堂里,路灯把她的身影拉长,像一棵笔直的树。
她就这样,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我觉得程欢孤独得让人心疼,我带她去吃好吃的,带她去看电影,逛夜市和书店。我还带她去我奶奶的小屋。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回去了。偶尔路过,会进去看看,或者是心里特别闷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发一会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小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像个孤儿,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我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身体不好,脾气时好时坏,反复无常,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学会察言观色,要是看到奶奶眉头紧锁,那我一整天都会很乖。如果看到她气色还不错,我便可以跟她撒娇淘气,而奶奶也会像所有溺爱孙儿的奶奶一样,溺爱我。
我把我写的诗,拿给程欢看,她很喜欢,就像我希望她喜欢那样的喜欢。
3
我给程欢买了一条白裙子,带她去爬山,去看海,去见常年在外地工作的父母,也和她一起去见了她的爸妈,还和她一起去参加了她外婆的葬礼,有一整天,程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泪,我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不吃不喝不睡。
我们分吃一碗泡面,用同一块手帕擦脸,争抢电视遥控器,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洗碗,她在我心里生长着,枝繁叶茂。
有一段时间,程欢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她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还去街上买了一本菜谱,学做各种小吃。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和我一起入职的许多同事,都已经升迁或转行,有的成了校领导、主任,甚至进了教育局。有的成了作家,编辑,私企老板,飞黄腾达或满目苍凉。而我依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白天,我站在讲台上重复地讲那些已经讲了十几年的课文。到了夜晚,我依然在写诗,却无人问津。甚至连程欢也不愿再读它们。
4
遇见白桃时,我觉得像遇见了知音,她懂我的诗,懂我诗里的惆怅与不安,她向往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像曾经年少轻狂时的我。和她谈笑风生时,我好像找回丢失已久的某些东西。她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张扬的青春和活力,更激发出我源源不断的创作欲望。
白桃说,她有一个同学,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她把我的诗稿推荐给了他,他们表示可以选登几首试试,甚至还打算帮我出一本诗集。
为了对白桃表示感谢,我请她吃了饭,看了电影,又送她回家。
程欢站在院子外,粗俗地大声呵斥一条狗,她身上穿着五年前我妈从外地寄来的那条裙子,身材臃肿,每天吃晚饭的时候,程欢就会跟我唠叨,下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再不交房东又要半夜来砸门,或者我们家的下水道堵了,煤气快用完了,要不就是邻居家的张嫂李嫂给我们送了一捆葱或借走了两个鸡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吃了饭就躲进书房,批改作业或者写诗。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孩子站在院子里哭,天下着雨,他衣服都淋湿了,但死活不进屋。我问他怎么了?他吭哧了半天,咧着嘴哭嚷:“妈妈打我!”我问:“她为什么打你?”他不吱声,一个劲地哭,我喊程欢,没有回应,屋里没人,厨房没人,卧室和卫生间都没人,最后,我推开书房的门,程欢坐在地上,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稿纸,那些是我写给白桃的信和情诗。
我试图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程欢坐在地上,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外面还在下雨,空气中有落叶的味道,潮湿,霉烂。
5
我们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程欢还是带着孩子走了。
白桃把刊登我的诗歌的杂志样刊拿来给我看,看到那些只在黑夜里浮现,带给我温暖的诗行,终于变成了铅字,并且在阳光里闪耀,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
程欢走了,但是她的根还留在我心里,连着我的血肉和骨髓。我知道,没有她,我活不成。
自那以后,许多年月过去了,我们换了新房子,还买了一辆新车,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而我们也老了。
程欢是一棵树,长在我心里,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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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程欢时,她就站在长安街的街口,扎着马尾辫。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我想和她说说话,甚至,想要抱抱她。
我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很近,她回过头就能看到我。但是,她没有回头。
那辆公交车缓缓驶过,载着下班赶回家的人群,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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