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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日的《猎鹰晨报》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刊登了一则消息,大意是,十月二十七日,由于都市珐琅酒店一位旅客在梦游状态下从房间楼窗坠落到酒店外的停车位上,不幸身亡,故政府多职能部门将对市域全部酒店业开展联合安全大检查,要求所有酒店客房除保留一扇用来换气通风的只能作半开闭小窗外,其他窗户全部钉死至不可开关云云……这本该是一则相对重要的社会新闻,因为它涉及到政府多部门联动,应该放在显著的位置上。可能是为了弱化文中坠楼身亡事件的影响,而故意把消息放在报纸第三版右下角的广告旁边。
约莫凌晨两点钟的光景,一位身着睡衣,趿拉着酒店专用纸质拖鞋的中年男子从电梯里走出。酒店大堂空空荡荡,好在正中间那盏水晶吊灯还算明亮,否则就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此时的他,轻手轻脚,形同鬼魅。他来到总台前,借着渐次减弱的光线看了一眼柜台上“今天客满”的指示牌。倦怠的神情参杂着无奈。
喂,服务员。他稍微压低嗓门喊了一声。见没有动静,又喊了一声。
什么事?值班室传来女服务员的声音。她显然是从睡梦里被唤醒,嗓音发干,而且带有三分梦意。
啊,对不起,我想换一个房间。
随着一阵窸窣声,服务员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没有房间了。她说。她盯着他眼皮上黏贴的一小块纸片。
哦,是这样,我邻床的那个人打呼噜,声音太响了,我没法入睡。所以……他发现她盯着他的眼睛,于是解释说,我的眼皮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跳动,我快要崩溃了。
没办法啊,没房间了,你看,已经客满了,她指指告示牌,又朝他看看,同情地问:小纸片管用吗?
能不能想想办法呢?我真是太难受了。我可以重新开一个房间,另外付钱,怎么样?那男人说。
没有了,有房间我还不给你住啊。明天吧,看看明天白天有没有人退房,好吗?女服务员用同情的口气对他说,脸上不高兴的神情也消失了。
你叫什么名字?住哪个房间?她又问。
我叫邓如晦,刘邓大军的邓,晦涩难懂的晦。
好的,有空房我通知你。
好吧,好吧。谢谢,影响你休息了。邓如晦立在那里,犹豫了一会,似乎还有话说,因见女服务员已然转身关门,便独自倚在柜台上抽了一支烟。他走到大堂中间,背着手仰望那盏水晶吊灯,可能是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只好无比失望地走回电梯间。在电梯里,他想到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单间,而是一个有着不打呼噜的邻床的双人间。因为这样就可以有个人聊聊天。他觉得他应该把这个意图清楚地告诉女服务员,但想到她已经睡了,也就没再坚持。
回到房间,邓如晦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躺在床上还故意干咳了几声。可这些声音对同房宿客丝毫不起作用,他依然四仰八叉地躺着,鼻腔、口腔发出共振的呼噜声。邓如晦侧目看着他,寄希望于他能翻个身侧着睡。可近一个钟头过去了,那人竟然纹丝未动。
邓如晦意识到自己被这个酣睡者击垮了:他对我无知无觉,我对他处处在意。这倒使邓如晦想起两天前的一件事。他在一个小酒馆里,就在离这家酒店不远的地方的一个叫着“百味”的小酒馆里,偶尔看到邻座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他不能确定她的年龄,也许她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也许她已被某位登徒子糟蹋过。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看她,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可能是她感觉到有双炽热的眼睛盯着她,她侧过脸来,用她那双明澈的眼睛来回应他,她的脸上有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邓如晦心头一震,有股暖流骤然间从心田沁出。他爱上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因为她用眼光来回应他,他感到她的眼光是温柔的。他想他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会无缘无故地、突然间起意。他也知道这种爱是靠不住的,如果我和她真能发生一段恋情的话,少则数日,多则三五个月,一定会结束的。我所以还会对这种爱情感兴趣,只不过我心里明了这世界上没有哪桩爱情是靠得住的,是可以与时推移持久弥鲜的。所以,我认为再短暂的爱情都值得去尝试和努力,否则我们就无事可做。他想。
之后的时间,邓如晦总是去那家酒馆,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女孩。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大门,渴望她的身影的突然出现。而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巴,竟离他那么近,都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体香。可事实上,她再也没来过“百味”小酒馆。邓如晦今天天黑前还在那里枯坐苦候。而此时,他在用全副精力对抗邻床富有节律的呼噜声时,他想起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他不得不把他对女孩的感觉拿来和对邻床鼾睡者的感觉进行对比。邓如晦发现他们两人都使自己痛苦,因为他处处在意他们,而他们对他不知不觉。这就是原因。如果我什么时候能变得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漠然无觉,我就会获得大解脱,不再痛苦。他想。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想到这里,邓如晦对他此行中一项偶发的任务突然感到灰心:那个电话,一个电话,竟值得我花如许时间去等吗?我觉得我所有已做的和将做的都毫无意义,都无聊透顶。可他的呼噜声,一浪一浪汹涌而来,简直像钱塘江潮一样没完没了。也许你可以真的看轻一切,无视所有,因为那是你爱的,是你亲善的,你当然可以忍痛舍弃。而你所憎恶的,你想鄙弃的,你又如何能做到无视和看轻?想到这里,邓如晦开始感到不平,感到愤懑。他对邻床酣睡者起伏的胸膛和开阖的嘴巴怒目而视。他凭什么这样旁若无人而鼾声如雷的泰然大睡?凭什么如此侵犯我睡觉的权力而心安理得?难道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就可以放肆,就可以不顾别人,就可以侵犯邻人?人类没有自由,也没有权力,一切关于自由和权力的论述以及革命终究都是徒劳而荒唐的。他可以在无意识之中侵犯我的权力,而我正对着这个无意识之人咬牙切齿,诅咒攻击。我们在相互侵犯着,噬咬着对方的肉体和心灵。我想我突然之间理解了那些骤然之间起意杀人的人的行为,他们一定是无法忍受被杀者而瞬间理性崩溃。我想我也动了杀机,我开始设想杀死他之后那种静谧的快乐。我想我是尼采说的那种身上有着生理矛盾的人:时而有着许多野蛮的、紊乱的、无意识的冲动,时而又有着许多最高合目的性行为的冲动。因此,我是很不幸的,即使在我最快乐最惬意的时候。我现在就是陶醉于杀人之快中,但这注定是短暂的快乐,一切都是短暂的,不要企图追求永恒。厌倦,没有比杀人之后的厌倦更令人难堪的厌倦。我讨厌杀人,甚至讨厌任何与杀人相关的新闻和传说。记得上次我从华生酒店回家后,整整睡了一个礼拜,呕吐了无数次。因为那次谋杀,那个坐我对面的年轻人的谋杀以及他向我讲述的别人的谋杀。
由于厌恶谋杀而不再想象谋杀。然而邓如晦心中的报复念头并未打消。他霍然起身,拿出打火机,吧嗒点燃一根香烟,趿拉着拖鞋又走进了电梯。凌晨的电梯铃声格外清脆,听起来总是令人心惊。他下到酒店大厅,大声唤醒女服务员,摆出一副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架势对她说:你立即唤起这个酒店所有的房客,看看他们谁是不打呼噜的,或者找出另一个打呼噜的,把他调入我的房间,让两个呼噜蛋住在一起,互相比试一下谁的口腔、鼻腔共振技术更高超一些。那女服务员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汹汹架势给镇住了,她战战兢兢地去拨打每个房间的电话,一边还用讨好邓如晦的口气说着好的,好的,请您稍等。一会功夫,所有的房客都齐集大厅,大厅的灯光也骤然亮堂起来。他们有的穿着汗衫、短裤,有的光着上身、赤着脚,一个个睡眼惺忪,傻乎乎的样子。他们站在大厅中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敢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窃窃私语,相互问讯。什么事?什么事?不知道啊,不知道啊。他们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女服务员用一只硕大的像螳螂的一样的古怪发卡夹住披散的头发,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衣,下摆露出粉绿的塑料凉鞋和涂染过凤仙花汁的指甲。此时,她走出柜台,对所有的房客大声说,你们之中,谁会打呼噜?说实话,一定要说实话!她恶狠狠的。众人骚骚然起来,一个个面面相觑,轻声自说自话。
邓如晦侧耳细听,他们好像是在说打呼噜的事他们并不知道,因为他们睡得很沉,跟死人差不多。邓如晦想笑,想大声笑。可他看一眼女服务员恭谨的神情,就咽口唾沫把笑意吞进肚子里。他突然向前迈出一步,用右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大声说,你们不要害怕,我不会杀人,因为我十分讨厌杀人,甚至讨厌听人议论杀人。这一招还真灵,所有房客一齐露出天真的笑容。只要让他们活着,哪怕让他们在这里站上十天半月,他们也心甘情愿,因此时他们会认为让他们活下来是一种意外收获。既然这样,那问题就好办了。女服务员十分聪明,立即恭维地对邓如晦说,老爷,您去睡吧,随您睡哪个房间,不会有人去打扰您了,我会让他们一直站着,直到您离开酒店。她说话时靠我很近,邓如晦才发现她没穿胸衣,鼓胀的乳头顶起柔软的睡衣,十分诱人。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任何事情都要靠努力、靠机智、靠牺牲别人、靠不顾一切去解决。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邓如晦在六楼下了电梯,他喜欢六这个数字。他找了一间离电梯最远的房间入住。床上很零乱,床边凳子上胡乱放着匆忙离开的房客的衣物。他闻到一股香味,立即明白这里是女人睡过的床铺,她此时正穿着内衣瑟缩在一楼大厅。邓如晦躺在留有她余温的床铺上,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他终于在小酒馆之外的地方报复了一个女人,女人总是让他伤心和烦躁。他惬意地摸出一块巧克力,巧克力上有一行英文字,他只认得其中一个爱字。他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咀嚼着一个爱字和更多陌生的东西。他似乎很受用,但他又不满足于此,他想让女服务员把这里的女房客叫上来,帮他捶腿,当然还要陪他睡觉。可她要是个老妇女、是个丑妇人怎么办?他又开始辗转反侧了,他犹豫不决,他很害怕,他害怕那想象的美丽一下子就在面前呈现出活生生的衰败和丑陋。他曾纵情注目于她们,抓住她们又放开她们,他总是误读她们的笑容和话语。啊,女人,女人无不玲珑白皙如此而已。算了,放弃吧,不如想象着她睡在我身边,轻柔地呼吸。我说的是那个小酒馆的女孩子。这样比真实更真实、更可靠、更美丽……。
当然,上面这些有些荒诞的场景只不过是邓如晦坐在床上空想出来的,他并没有真的这样做。不过这样一想,他就不怎么恨邻床那位鼾声如雷的家伙了,他开始用温柔微笑的眼光审视他了。因为邓如晦此时在想他睡得很沉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是不是真的跟死人一样?
门铃把邓如晦唤醒。他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匆忙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去把房门打开。是酒店的经理,他很有礼貌跟邓如晦打招呼,说上午有几位房客已经退房,可以帮他调换一个房间。并建议他住到六楼去,他说603房间住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伙子,他不打呼噜,年轻人和瘦子通常都不打呼噜。邓如晦很感谢他,可他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继续住在这里,把邻床调换到其他房间去。经理皱皱眉说,这样的话,他可能影响其他人的睡眠啊。邓如晦说没办法,因为他要在这里等一个电话。经理问,这个电话要等多久?从上午九点半,等到晚上九点半。邓如晦说。经理苦笑一下说,看来只好这样了。
等一个电话。邓如晦记得他曾经说过,他本来昨天就可以结账走人,换一家酒店的,但为了一个电话,又住了下来,而且必须等到今天晚上九点半钟。除非中午十二点之前电话就打来。那个要给他打电话的人说得很清楚:你不能给我去电话,只能我打给你,而且只能打到你现住的这个酒店房间的电话机上。事实上,那个人是男是女,邓如晦也不清楚,因为双方传话的都是他们的秘书。邓如晦不知道这个电话究竟会是什么内容、什么性质的,它重要与否也不是他非得等下去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个电话非同寻常,这就够了。这将比我等十个举报官员渎职、受贿或丈夫偷情、妻子红杏出墙的电话更有意义。他想。首先是这种奇特的等待方式让他着迷,对方用不是命令胜似命令的口吻使他心甘情愿地枯坐板等,这简直就是魔法的功效。而且,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有一片酒店纪事信笺,信笺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那是对方的秘书告诉他的秘书的。她说如果到晚上九点半还是等不到电话,他就可以拨通这个号码。显然这是个应急号码,是对方安排的程序出现问题后的备用号码。这种安排多么离奇,多么诱人,处处体现出对方对生活匠心独运的操纵。他不过是想把平淡的通话方式注入玄机和艺术,这是真正热爱生命的人的安排。因为任何需要你等待的电话,除了死亡的讯息便不会有更加重要的了,可人们向来视死亡为平常,对待流血和不幸总是能表现出超然的心态。这种电话,难道还不值得我从上午九点半等到晚上九点半吗?而且说老实话,我并不想电话很快就打过来,我想充分体验,长久拥有那份等待的焦虑,充实和快意。
邓如晦倚在床头,电话就在床头柜上。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它,生怕错过那个电话。电话机旁放着一只白瓷烟缸,里面的烟蒂已经堆成一个小山包。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是晚上八点零七分。他一天没有用餐,但不感到饥饿。酒店经理也对他等待的这个电话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关注。他一直坐在房间沙发椅子上陪着邓如晦。他几度劝邓如晦去用餐,邓如晦只是谢谢他。经理吩咐服务员给房间送来丰盛餐食,送来茶水、水果和小点心。并对邓如晦说,这是酒店特意安排的,赠送给你的。邓如晦谢谢他,并和他各自吃了一只梨。
邓如晦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捏在手里,一会儿打开看看,一会儿又折叠起来。酒店经理伸过头来想看一看那组数字,但邓如晦只肯给他看后三位。尽管如此,酒店经理还是露出满意享受的神情。邓如晦一直在默默背诵那个号码,从上午直到现在,可他还是记不住。那七个数字组合在一起仿佛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着无穷变化,并呈现出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不能逼视。随着时间慢慢接近晚上九点半,他的心情越来越紧张不安,他的呼吸加重,两腋和脖颈有了汗液。他再也没法倚躺在床头,他下了床,在房间里不安地踱着,不时地清着干涩的喉咙。
对方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酒店经理反复叨问这句话。听他口气,比邓如晦还焦躁。邓如晦厌烦地看了他两眼,没有搭腔。手表时针指在了九点二十分,电话机依然静静地安坐在床头柜上,邓如晦看着它,觉得它随时会大喊一声跳起老高。而当他这样想时,他的心脏就会跳到嗓子眼,停留一两秒,再落下去。他觉得他可能受不了这种刺激,他拉开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那粒纽扣,对酒店经理说:我出去透口气,在门外等,电话来了你立即叫我。酒店经理像获得某种神圣的信任,他兴奋地站起身,咧着嘴,满面微笑,搓着双手,微微颤抖……
邓如晦轻轻把门带上,走在铺着地毯的过道里。他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他不敢站在离房门过近的地方,于是他就踱到电梯前。可他又生怕电话来了,在酒店经理出来叫他接电话这段时间会出什么意外。所以,他只好又忐忑不安地踱回房门边。他侧耳聆听房内的动静,感觉里面静悄悄的。他又看了一下手表,还剩一分钟了,再过一分钟就到九点半了。他觉得电话就要到来,立即拧开房门,将烟蒂狠狠捻灭在烟缸里。他坐在床头,把手掌按在电话听筒上,他感到自己的手在抖动。
已经过了九点半了。酒店经理走到他跟前说。邓如晦看看他,他脸上沮丧的表情比他更甚。试试那个备用号码吧。他说。邓如晦顺从地把那张信笺打开,按照记录的数字拨了一遍。可电话那头发出奇怪的嘈杂声,就像在一个公共集市里,附近还有很多驴马牛羊在呼吸。
怎么样?酒店经理声音颤抖地问。没反应,邓如晦说。
再拨一遍,他说。再拨一遍,邓如晦说。
这一下,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邓如晦看了一眼酒店经理,几乎要哭了。
不行吗?他焦躁地问,会不会,会不会那头根本就没有要和你通话的人?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邓如晦又拨一遍,再拨一遍,什么声音都没有。此时他希望听到第一次接通时的嘈杂声音,渴望听到驴马牛羊的呼吸。
号码是多少?我用手机拨打一遍看看。酒店经理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黑莓牌手机。
邓如晦又顺从地报出号码。
天哪,你一定记错一位数字了,酒店经理用绝望的声调大声说,这个区域代号可能代表K地,也可能代表S地。如果是前者,那个区域的号码就是六位数,如果是后者,那个区域的号码就是八位数,而你却记成七位数了,你当然打不通了。
那怎么办呢?邓如晦似乎有点傻了。
试着减少一位数或是增加一位数,再试试看。他说。
那么减少什么数字,增加什么数字呢?邓如晦眼巴巴看着他问。
经理眨巴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不知道。
可我第一次拨打时分明听见嘈杂声和驴马牛羊的呼吸声的,邓如晦说。
也就是说,你第一次是接通了!经理说。
应该是吧。经理这么一肯定,邓如晦反倒有些疑惑起来。
也许只是串号了,嗯,一定是一次串号。他说。
串号?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就像你上错了电车或是在人群里认错人一样,怎么不可能!
那么,也包括住错了房间或错会别人的意思吗?
当然包括。
于是,邓如晦就想到昨夜这个房间里打呼噜的家伙和小酒馆里那个女人。
吃早餐时,邓如晦看到了邻床那位打呼噜的家伙,他长得干瘦干瘦,脸皮把髑髅包裹得紧紧的,眼下有着深深的泪痕纹。他穿一件红色灯芯绒衬衫,头发像抹了油一样往后梳理。他看到了邓如晦,并端着餐盘坐到邓如晦的桌子对面。
邓如晦见着他就来气。他本来这些日子就容易生气。此时他咀嚼着满口苦涩的煎鸡蛋和面包,瞪着来人却又不理来人。
伙计,你睡得可真香,一直在说梦话。他对邓如晦说。
那人开口说话,嘴里喷出浓浓的烟臭,令人恶心。
你一早就抽烟?邓如晦皱着眉问。
习惯了,早晨醒来倚着床头抽两支才穿衣服下床。那人说。
我睡得很香?还一直说梦话吗?邓如晦听着有些晕晕乎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记得此人姓戴,金坛戴埠人,家有两个女儿,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他今年四十八岁,是一位工程师,来目的地城市为他所服务的企业联系汽车前保险杠开模业务。他妈的,为了和我套近乎,什么都跟我讲。他在心里骂道。
是啊,我起床时已经早晨七点了,见你睡得香甜,就轻手轻脚洗漱,然后关上门,出门跑了五千步。姓戴的说。对了,早晨酒店经理来找过你一次,让我转告你如果想换房间可以去总台办理。
是吗?经理来找我?就为了给我换个房间?他没告诉你我不能离开这个房间?我在等一个打进来的电话?
没有,经理没跟我说到这件事。再说,电话不需要等啊,打你手机不就行了?
难道我是在做梦不成?
你早晨确实在说梦话。
邓如晦忽然很生气,他生酒店经理的气,因为他觉得经理无端分享了他等待电话的所有情绪,特别是那些情绪中的焦虑和乐趣。他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食物盘子摔碎。
我说伙计,姓戴的盯着他说,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头啊,你的脸红扑扑的,不正常,你在发烧。他说着用手摸了摸邓如晦的脑门。你得去看医生,知道吗?我觉得你有时说的话很奇怪,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总之你得去医院看看。
邓如晦看看呼噜戴,心想,对不对头我不比你清楚?又他妈假关心,套近乎。他没搭理呼噜戴。
他艰难地吞咽完苦涩的早餐,找到经理办公室,气鼓鼓地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他愣在那里。经理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准确说她就是邓如晦在百味酒吧看见的那个女子,只是此时看起来要成熟地多,她正对着一面小圆镜描眉毛、点朱唇。
经理怎么会是你?女的?邓如晦皱起眉头,他没能掩饰自己的惊讶、疑问。他记得呼噜戴没告诉他经理是女的,他也没问。因为在他们两人的谈话场景里,经理理所当然是男的。
你认为经理是男的?那女子问。
当然,我见过他,他和我一起在房间里等一个电话,他无端分享了我的秘密和乐趣……哦,不,难道?
你是做梦吧?那女子放下镜子,望着邓如晦,眼神妩媚却又透着属于酒店经理式的威严。我就是经理,我一直是女的,而且我知道你对我感兴趣是因为我是女的。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就像在等一个电话。
等一个电话?你也在等电话?
我在等你。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那么,你等我做什么?
你等那个电话做什么?
我不知道。
如果我也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不信。
那就对了。可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你。这样吧,我知道你曾经对我很感兴趣,曾经跟踪过我,盯过我的梢。那么我就有理由和你见面。而见面之前,我是需要等待的。现在我见到了你,我如愿以偿了。
我被你搞糊涂了,经理。邓如晦有些不高兴。
你应该高兴才对,你也见到了我不是?你曾经很想见我,不是吗?
就这样见一面?什么也不做吗?
你想做什么?到此结束了。
邓如晦走出经理办公室,他觉得这个女经理话中有话,隐瞒了什么。比方说她一方面提到等电话的事,同时又否定她知道这件事。怪怪的。不过邓如晦也因女经理的一席话而若有所悟。他觉得经理说得对,因为他想到他等待的那个电话,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整个等待电话的程序全部做完,没留遗憾。至于接通没接通,接通后说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意识到女经理是道中高手,知道始于所当始,止于所当止。什么是那个“道”呢?邓如晦觉得那个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走到酒店大堂时,觉得气氛有点异常。几个穿制服的把一个穿红色灯芯绒衬衫的瘦子带走了。他喊了一声,戴先生,怎么回事?
警察说我诈骗,一定是搞错了。我姓戴,不是姓代。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清楚戴与代有何区别,哈哈。姓戴的神色自若地答道。
邓如晦想,我和一个诈骗犯睡一个房间,难怪他的呼噜声那么响。然后他脑子里出现一个反常的不在一个平面上的奇怪等式:瘦子=打鼾=诈骗。两个等号居然呈现出一波三折的形态。真是怪哉。
大清早这么一折腾,加之昨晚没睡好,邓如晦感到疲惫困倦,嘴里发干。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电话机静静地蹲在床头柜上。他颤抖着把话筒拿起来听了听,又轻轻放下去,像是电话那头有个人正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而他则担心惊吓到那个人。然后他和衣而卧。他觉得他睡着了。在梦里,他记起一件事,那件事这些天一直折磨着他:有个夜里,他睡得很沉,一觉睡到四点半,他醒了,因为他要小便。他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振铃五秒。那是两百公里外的老父亲打来的。他八十多岁了,难道他睡不着想找人聊天?他难道不知道一个正常人非常害怕半夜三更家里人打电话来吗?因为深夜电话,不是求救就是报丧。他睡在床上开始想为什么父亲半夜打电话来?他难道误拨号码?他想父亲自己不会有事,否则打电话的就不是他了。还有谁可能有事?小姑母吗?她身体一直不好,上次去她家,她都不想起床。可她若有事,应该是她丈夫或儿子打来电话啊?……邓如晦的脑子一旦开始乱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其实他只需回拨一个电话就能弄清楚怎么回事。但他不敢。而在这件事之前,还有一件让他心神不宁的事,为此他和妻子、儿女彻底闹翻了,直接原因是他把一笔钱借给了一位朋友,而那个人破产了,还不出钱。就闹翻这件事来说,其实只是多少年来家庭关系发展的一个结果,借钱的事不过是导火索。他无法在家安身,只好跑到外地躲起来。他确实有一位秘书,因为他有一家生产车用帆布蓬的工厂,年销售在八九百万上下,十年不变,不过税负却连年增加。临出门时,他把工厂交给秘书管理,因为他约等于他的干儿子。他舍不得住高档酒店,也不愿住太差的,于是他住进这家三星酒店,一天房价二百二十元。他就这样翻来覆去,任由那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自己。就是从他老父亲深夜给他打电话那天开始,差不多半个月来,邓如晦几乎没有真正睡着过。数十年间与他有关无关的所有往事纷至沓来,像瀑布一样往他脑子里灌注,而他却能看清每一个水珠的大小、每一缕水线的长短。往事在他脑子里以可怕的立体形态出现,并投下深邃可怕的阴影。他能看到一只茶杯、一堵墙、一个人的四面八方;他能记得借给朋友的五十万现金的每一张钞票的冠号和数码;他能同时从一本书的所有页面、任何一个文字开始阅读;他记得在三年疫情期间,每一次给客户送货时的恐慌和胆怯,记得每一个拦车查货的关卡向他发难的白衣人的面孔,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这些无用的东西塞满他脑子,纷乱如麻,他却找不到一样有用的东西。他无法看透那个他等待的电话,这使他有理由怀疑那不是真实存在的事件,可他又偏偏为它着迷。他又想起那个和他分享等待乐趣的男性经理,他也看不透他的真实身份。至于那个漂亮的年轻女经理,他则认为是他平生仅有的艳遇,他确信她爱他。他能看清面前的世界到处都以褶皱和对称的形态出现,这使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飘飘忽忽。他还看不透半个多月以来自己到底有没睡着,有没做梦,到底身在何处。
最后他又想到那个让他等待的电话,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喜欢那种没来由的等待,他享受等待的情绪。他会心一笑,然后站起身在房间作无尽徘徊。黄昏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他,一声呼喊以无法描述的热情和期待已久地锐度刺破寂静,钻进他脑子:像是妻子的声音,也像是女儿,或是任何一个熟人的声音。他能看清那声呼喊的跳动频率的细密波纹,他在房间里找了一遍,然后他往窗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