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婚姻》
By 萝卜有块地
1
这里是一栋白色的大楼，我就在这里工作。
我拥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门口正对着声控灯，只要有人在附近随便叫一声，房间瞬间就会被惨白的灯光照亮。
随着男女比例的逐渐失调，越来越多的未婚人士对于婚姻质量的要求有了更高的标准。物以稀为贵，单身女性希望能够找到完美的伴侣共度余生。同时由于女性数量越来越少，能够成功配对的男性自然也有优越的条件，他们也会确认自己的女朋友是否是合适自己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模拟婚姻的技术就应运而生。
体验者可以戴上模拟手环，进入工作室，然后将由工作人员随机选取一些婚姻中可能会让人觉得崩溃的场景，让男女双方同时进入场景中，观察对方对此的反应，从而重新考量对方是否应该成为自己的伴侣。
更重要的是，这种新型的模拟器甚至可以给予人五感，也就是说，在虚拟场景中，丈夫或妻子想要抚慰另一方时，也可以通过烹饪来达到目的。这也是婚姻模拟器的一个重要噱头。
但由于近年来结婚率有所下降，离婚率有所上升，经历过模拟婚姻的人往往会对结婚再三犹豫，这自然不是人们想要看到的，于是也出现了一批需要长期留在工作室的咨询师。
比如我。
我的职责就是开导那些经历过模拟婚姻的男女们。
这一份工作虽然只是动动嘴皮，但我们有着一定的业绩要求——劝说走进咨询室的情侣不要分手的成功概率要达到60%。
我几度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也无数次暗暗咒骂过那些执意于业绩的领导：既然要对这些体验者进行调解，那不如当初就不要建设这个婚姻模拟器来增加那些即将步入婚姻的人的烦恼，但每次想到我已经年近三十，却至今未能攒下首付的钱，于是在面对女朋友幽怨的脸的时候，我屈服了。
我还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每天神情麻木地面对在模拟婚姻体验中痛哭流涕的男女，企图通过我苍白无力的语言给予他们一丝少的可怜的安慰。
我很用心地去劝说他们，也许也是我运气好，从我的咨询室出去的情侣，至少在当时都表示自己不会选择分手，我的成功率长期维持在百分之百。
为此我还每个月都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让其他同事都羡慕得眼红。
“你小子是运气好吧！”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哎呀，我的咨询室里的那些情侣，真的，我都想问一句，不分手留着过年吗？”
我尴尬地笑笑。
2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口，听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啊，又来了。烦死了。
由于需要尊重客人的隐私，我们是不被允许进入模拟室的。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笔，打了个哈欠。
好无聊。
刚开始工作的那一个月，我为了达到理想的业绩，特地总结了一套劝说情侣的方案，这一招百试百灵。从我的咨询室出去的情侣都喜笑颜开，我反复和他们描绘着理想的婚姻蓝图，趋利避害地告诉他们目前见到的模拟场景在生活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都不会遇见。
可我每天重复着这样的说辞，也觉得有些无聊了。
那些男男女女为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哭天喊地，而我只能麻木的听他们把刚刚经历的事情说完，看着他们一开一合的嘴，感觉有些犯困。
我无数次祈祷着让这个该死的模拟室停电吧，怎么每天都有这些好奇的男男女女进入模拟室，徒增我的工作量。
该死的，就不能相信自己未来的伴侣吗？
担心这些潜在的可能做什么？真的会有模拟器里出现的场景吗？什么房贷危机，什么孩子重病，世界上有那么多可怜人吗？像你们这种可以结婚的男女，家庭条件应该都不差吧？有必要考虑这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我趴在桌子上，想着女朋友对我的种种抱怨，愈发不耐烦了。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女朋友却依旧没有和我结婚，成天念叨着让我赶紧买房。父母也对我百般催促，要求我尽快带女朋友回家，商量我们的婚事。
烦死了。
正发着呆，我却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啊！放手！”我听到模拟室女人的尖叫。
声控灯亮了起来，房间里一片光明。
我猛地站起来，跑到外面，看到负责控制模拟器的小张正站在门口。
“怎么了？”我问。
小张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门内：“别说话，客人正在体验呢。”
“她在叫什么？”
“我哪里知道？”小张耸耸肩，又对我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你也知道的，这些小情侣吵完架后最喜欢在虚拟环境里做点那事，指不定人家正舒服着呢。”
“是嘛。”我撇撇嘴，重新坐回了咨询室。
3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来，我坐直了身子，摆出职业的微笑。
“请进——”
走进来的女人神情有些憔悴，妆容精致，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颈脖上压着一条白金项链，看得出家境很好。
“请问怎么称呼？”我打算在纸上记录下她的名字。
“杜嫣。”女人的眼眶还是红的。
我看了一眼她古怪的表情，写下她的名字。
“请问您刚刚在模拟室里有遇到什么问题吗？”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暗自揣摩着她此刻的心情。
“噢，没什么……”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抱住了胳膊，“我只是现在有些恐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我们刚刚处在的场景是……”她犹豫了一下，“是……”
“不必紧张，”我推给她一杯茶水，“你可以慢慢说，很多人都会经历这些的，没什么可觉得不好意思的。”
杜嫣把脸埋进手心里，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当时的场景是我怀孕了，但我在做家务，而他躺在沙发上翘着脚和别人打游戏。”
我愣了一下，这个场景我也听了很多次，我闭了闭眼睛，觉得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可值得争论的，一般女方会选择和男方协商并寻求帮助，大不了就是吵一架的事情。
“然后呢？”我问。
“他平常很温柔的。”杜嫣突然就哭了，“我觉得很恐慌，两个人之间的婚姻暂时没有父母的压力，孩子的负担，竟然都会走到这一步吗？”她的手紧紧捏着纸巾，手指颤抖，“那以后应该怎么办呢？”
“抱歉，我太激动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杜嫣还在揉胳膊。
“抱歉，请问你介意我看一看你们的模拟婚姻录影吗？”我出声问道。
杜嫣似乎犹豫了一下，对着我点点头。
4
杜嫣的男朋友，叫林吾。
杜嫣和林吾在虚拟场景中相处得还算愉快，我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我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杜嫣沉默着摇摇头。
我只好耐着性子看下去，从视频中可以看出林吾是个温和的男人，会在吃饭前给杜嫣拉开椅子，也会在看电影时给她说笑话。
小张给他们的设定开始于结婚后的蜜月期，虚拟场景中的时间其实过得非常快，不久就模拟出杜嫣怀孕的场景。
我认真地看了下去，才发现婚后的林吾暴露了一些小毛病，比如他不爱干净，人也有些懒惰。
杜嫣虽然在家受到千娇万宠，但还是个勤劳的姑娘，她主动地收拾着虚拟场景中的家，但由于虚拟中存在五感，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挺着大肚子是很难把客厅打扫整洁的。
“你能帮我一下吗？”杜嫣问。
林吾嘴里叼着牙签，抬眼看她：“女人不就应该做家务吗？”
我抿了抿唇角，继续认真地看了下去。
“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吧？”杜嫣耐心地说，用手撑了一下腰，“不要像个大少爷一样，我现在肚子很沉，你能替我帮帮忙吗？”
“什么大少爷？”林吾问，“我天天在外面挣钱，我不累吗？我凭什么回家还要做事？”
“我就不工作了吗？”杜嫣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每天在家玩么？我打扫家里，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
一个耳光就抽了上来。
我压住差点破口而出的惊呼。
林吾压在杜嫣身上，对着她拳打脚踢，虽然在现实中对人的身体造不成伤害，但还是会有疼痛的感觉。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模拟室中杜嫣会尖叫了。
“我没觉得这个家多乱，你想收拾就收拾，不收拾就拉倒！”林吾咆哮了起来，“我一天天在外面已经很烦了！不要让我回家都这么不顺心！”
我有些不忍心，关上了显示器。
“他打我！”杜嫣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就为了这点事情，他打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对杜嫣说了什么，谈话结束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
“你，不会和他分手的，对吧？”想到我的奖金，我小心翼翼地问。
虚拟场景中不过是把很多让人崩溃的场景集结在一起罢了，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人这么倒霉的。更何况，前期的林吾表现得还不错呢。
我暗自安慰自己，心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总有偶然的啊……
“嗯，不会，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杜嫣微笑了一下，神色还是有些悲伤，“毕竟这么多年了，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我松了一口气，带着微笑送她出去。
5
走到门口，我看到了杜嫣的男朋友，他也刚刚出来，脸上带着笑容看向杜嫣。
“走吧。”他说。
杜嫣点点头。
“怎么样？”我去问同事。
“那男的对自己
“啊，是吗？”我愣了一下。
“我骗你干嘛。”同事翻了个白眼，“刚刚那女的在那里鬼哭狼嚎，好像是因为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可能是在虚拟环境里碰到了什么家具，砸到了哪里吧。”
我抬眼看了看杜嫣身边穿着西装的魁梧男人，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人渐行渐远，出口处并没有设置声控灯，一片昏暗。杜嫣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几乎要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
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们头顶的灯灭了。
6
我还是这样麻木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之后五年，我终于攒下了首付，那些钱足够让我在市中心买下一间公寓，女朋友的父母对我非常满意。
我们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我辞去了模拟婚姻的工作，去了一家相对专业的公司，为顾客提供心理咨询，我再也不用忧心于所谓的“成功率”。
这让我终于放下心来，面对女朋友的时候也有了几分底气。有时候她叫我去做家务，我会毫不客气地拒绝，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唯唯诺诺。
我们很快的同居，即将奉子成婚。
“喂，下次我们也去体验模拟婚姻吧？”女朋友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我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白色的大楼，恍惚之间我仿佛又一次穿上了白色的大褂，坐在咨询室内，表情麻木地看着走进来的男男女女，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要好好考虑，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矛盾就放弃了自己这么多年投入的感情。
“噢，下次再说吧。”我吞了口口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