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你,写纤纤葱根轻执金扇立于百花深处眼波流转的你,写飘飘青玉回眸一笑站在万人群中绝世独立的你,写脉脉秋水粉墨傅面斜倚三尺胡床媚态横生的你,写我心中最美最好的时光里,永远美不胜收的你。写冠盖满京华,却斯人独憔悴的你。
【一】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初识你,是在北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
一方小小的戏台,台上美貌多姿的青衣素手拈一柄折扇,眉目流盼间熠熠生辉。彼时我是东北一所日本人开办的外语学堂刚刚毕业的学生,一口流利的英语也会日语,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百褶裙,总是设法把裙边挽起来露出初见线条的小腿。那日我站在台下看着你明艳秾丽的脸,竟是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心绪随着你的歌声早已飞出四九城,飘然降落在苏州精致秀丽的园林,静静绽放在池塘里的清荷。不自觉向谢幕下台的你走去,你看着我忽然静静一笑,我才回过神,手搅着衣角不自觉间葱根一般的手指已经青白。你低头看看我的手指,又迎上我已经不会移动的目光,忽然樱唇轻启,是温柔缠绵的京腔,你说,你呀。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在一次一次地回味,你为什么会对初次见面,素昧平生的我说出那么谙熟的话,似乎是多年相识久别重逢一般。
那一天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跟着你进了后台的。你驾轻就熟地穿过狭窄的走廊,拐进你的化妆间,那日你唱的是霸王别姬,你是一身明黄色仪态万方地坐在镜前,玉手轻轻一扶梳妆台,顺手抚平鱼鳞甲上的细小褶皱。你抬起头看看依旧愣在一旁的我,仍旧是温柔缠绵的京腔,你说,坐吧。我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忙不迭地答应一句,却舍不得把目光从你脸上移开去寻找坐的地方。你又是自顾自地笑笑,描画如桃叶一般的美目向我示意,我才回头去寻了位子坐下。你转过去面对着镜子不再看我,我在你身后,看着镜子中的你依旧是目不转睛。你纤纤十指熟练迅速地脱了斗篷和鱼鳞甲放在一边,解了腰包挂在墙上,然后把里外行头一件件收拾整洁放在行头箱子里,穿着贴身的水衣子彩裤,接着为自己卸如意冠,拆泡子,揭片子,解勒头带,一样样的收拾着放在手边的头面箱子里。然后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己镜子里的脸似是有些留恋,随后便拈起一方白布沾上水靧了面,仍旧是穿着水衣子和浅蓝色的彩裤。我打量着卸了妆的你的背影,你身量纤瘦,坐在那里隔着水衣子似乎都能看见你的脊椎。忽然你抬起头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你出去等我一下儿。我知道你是要换下贴身的水衣彩裤,但刚意识到男女有别的我不觉羞红了脸,急急跑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你轻轻一笑,我却不好意思回头。
从化妆间出来的你已经是个翩翩男子。我抬起头看你,你一双剑眉,漂亮的狐狸眼仍旧是顾盼生辉的风情。高高的鼻梁给你平添了几分异域风情,两片薄唇看着犹胜那红颜薄命的江采萍林黛玉。你注意到我仍是看着你目不转睛,此时却有些羞涩地笑了,又沉默一下,对我说,你明天还可以来。
你的话,不是问我明天还来不来,也不是命令我明天一定要来。
你是轻轻慢慢,却似乎洞穿了我一切的心理活动。你说,你明天,还可以来。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你带着我又是穿过一样狭小逼仄的走廊,到了门口你对我说,认得回去的路吗。我四处张望一下,此时天已经黑透,来时的路已经是模糊难辨。我试图辨认着路,却是连东西南北都看不出来。你一双狐狸眼看了我一下,说,这边儿来,你住哪儿?我送你过去。我没有理由地相信你,即使是在无比暧昧的深夜,比我大上近十岁的你和刚刚高中毕业的我素昧平生,我仍旧相信你。我说住前门外,你点点头,顺手接过我手中的黑色书包,领着我向前走。经过戏台,我看见台旁的水牌子上写着你的名字,定睛看去,白色的粉笔写着,虞姬,谭珎卿。
谭珎卿。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在他们心里,在我们心里,都刻了一辈子。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我第一次见你,你是虞姬,以妾的身份,自刎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第二次见你,你是贵妃,仍旧是妾的身份,为了心上人辗转反侧,醉卧花旁,最终仍旧是为了保住心上人的江山,自缢在马嵬坡下。第二天我站在台侧木木呆呆地看着你,你玉齿银牙香艳无比地衔住金杯,朱唇轻启,一个反卧鱼下去把金杯丢在身旁力士托着的玉盘上。台下响起叫好声,你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淡然地继续唱下去,优雅地翻身站起,走走停停,又是一个卧鱼下去。我看得比你入戏,甚至已经听不见你的声音。我看着你秀眉宛转低垂美目,可我眼前浮现的,却还是你昨日一双玉手握住鸳鸯剑,绝美的容颜还向着你的霸王,眼睛却违心地转过去视线跟住手中的剑。你的眼里,是霸王,是你的戏台。可你一回头一转身,就把霸王扫到身后去了,你的戏台还是你一个人的。今天你是贵妃,即使邀了最抢戏的丑角儿来配,却总是被你一个目光压到身后,丝毫看不到光芒。
我看得见,你是天生属于戏台的。
那日散戏之后,台下的人各自收拾着东西慢慢散去,我却是仍旧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你从标着“入相”二字的下场门那里探出头,左手纤长的食指中指夹着门帘儿,右手向我轻轻一挥,手上扑上的蜂蜜调了底色的粉还没有洗掉,在明黄色勾龙描凤的门帘映衬下分外好看。我盯着你的手又入了神,你看着我的样子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唤了一句,来呀。我看看台周,你指着边上几级台阶示意我直接从那里上去到后台,我点点头,抬头又看了你一眼,你倚在门边的腰肢纤细柔软若风摆弱柳,自然一股风流态度。我着意看了你几眼,似乎生怕你消失不见一样。你饶是天天在台上被人注目惯了,此时也不由得有三分好奇七分羞涩,身子往后一撤,左手扶着门帘把我让进来,顿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一句,你看什么呀。我一时入神脱口而出,看你呀,你好看。我这一句傻话却引来一阵子笑声,你层层粉墨之下的脸也透了一丝红晕,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转身进了后台,回头看了看还畏手畏脚站在原地的我,又说了一句,过来吧。
我跟着你进去,才发现今天戏码在前面,演员们也都还没走,屋子里正在化妆卸妆的演员都回头看着我,有些还是忍俊不禁,有些则是一脸敌意地上下打量着我这个侵入者。我一时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只有站在那里,目光也一直留在自己脚尖。你打破沉默道,快快自报家门。然后你就在椅子上坐下,对着镜子摘下凤冠,又调整了一下自己脸颊侧面的片子,却又回过神来已经下了戏没必要再收拾,又把手放下来, 转过身子一只玉臂搭在梳妆台上,眼中含笑地看着我。我怯怯抬头,轻轻道,我叫梅琜卿,东北的学生, 今年刚刚高中毕业,自己来北京玩儿的。你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缠绵地道,你这么小就自己跑这么远啊。我怯怯地打量四下的演员,最显眼的便是坐在你左侧的另一个青衣,身量高挑颀长,娇容比你犹胜三分,一双桃花眼自然的眼角微挑,高而窄的鼻梁给他的脸增添了不少光彩,两片嘴唇虽薄却颜色鲜艳欲滴,此时把笔轻轻一放转过身子看着我,略有些自来熟地问我,妹妹,吃饭了吗。是好听的带些苏州口音的普通话,我看着他还有些迷茫,身边离我最近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爽朗地笑道,妹妹,会唱几句吗?我忽然有些无地自容地觉得离你好远,却只得承认不会。这时候,那个有一双桃花眼的男子已经摘掉了头面还没卸妆,看出我的尴尬,便也不再卸脸上的油彩,走过来对我说,吃饭去。他话是对我说的,眼睛却不看我,高高在上的样子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感。我还在犹豫,你却对着镜子接了句,给我带份儿炸酱面。他没有回头,嗯了一声就向外走,走出几步回头对我笑笑说,快来呀,你不饿啊。我才感觉到从早上匆匆忙忙喝了半碗豆腐脑就跑过来,这时候胃里几乎是没有知觉了,于是也不再矜持一溜小跑地跟上。他在前面走了不远转身就是一家面馆,径直进去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抬手道,先打包一碗炸酱面,然后向我点头示意我坐在他对面,我讷讷坐下,他没有抬头只看着桌子问我,你吃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小声说我不饿。我看着他的脸,他有着美人特有的完美的脸型,一双美目在低下头时如同黑色桃叶一般分外娇弱妖娆。我的目光让他抬起了头诧异地问了我一句,你看什么啊?不同于珎卿的自然和天然的自信,他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探究,似乎是等待着我理所应当的赞美和艳羡。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你真好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却掩饰不住的得意,回过头去对着店家说,来一份炒面和一碗汤面,在这儿吃。不久时分两碗面端了上来,他突然看着我问,你吃什么?我脸红了一下,实在是不习惯被一个美艳的人这样注视。他看着我突然笑了,把炒面推到我面前说,那你就吃这个吧。我点点头,低下眼去寻找筷子和汤匙,他长长的手臂将筷笼推到我面前,竟是一样的令人安心沉静。我低下头去一小截一小截地咬着碗里的面,偷偷抬起眼看他,他也低下眼睑极快地扫了我一眼,似乎是带点享受地也继续低头安静地吃面。我突兀地问,你是苏州人吗?他抬起头笑了,说是啊。我嗯了一声,气氛又回到有些尴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