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半撇私塾新媒体创意写作项目里程碑作品二。
她是一出生就和我打交道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自从我懂事以来，无论是对命运的抗争还是对家族的愤恨，她通过碎碎念叨，把所有情绪和不满，统统抱怨出来，而我，很大的程度上，我成为了她的情绪垃圾桶。
她也许是祥林嫂，她也许是复读机，她也许是善于考古的历史学家。
可是我无法拒绝，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我出生在闽南。我的妈妈则是一个很传统的女性。上世纪80年代，闽南传宗接代思想并没有因为“男孩女孩一样好”的口号而改变。我和我的姐姐陆续出生后，我的奶奶将没有生“带把的”的原因归咎到我的妈妈身上，处处为难她。那时候我还小，没办法读幼儿园，妈妈还要上班。我的爷爷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好心帮妈妈带我，但是某一天奶奶硬是把他拉走了，躲在二姑的家中，就是不想让爷爷帮妈妈的忙。谁也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患了糖尿病的爷爷却在二姑家楼梯上摔了一跤，至此他再也没有站起来，只能躺在病榻上休养，再也没办法帮忙了。我妈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带着我风雨无阻的去上班，直到我上了幼儿园。除此之外，她还是每天会抽出时间来，去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
在我读一年级时候，同时发生了几件事。因为改革大潮，我妈下岗了。没多久，我爷爷因为糖尿病去世了。刚成为小学生的我懵懵懂懂，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我妈哭得非常伤心。在我懂事之后，她告诉我，爷爷临终前对她说：“我们家最勤劳的是你，最命苦的也是你。”但她对我复述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
由于过世得早，我对这个病榻上的爷爷并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但是身上留着同样的血，冥冥之中理解了爷爷的内心感受，在我写完这段话时，早已泪流满面。
自从爸妈结婚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妈妈没有拿到过我爸爸给的生活费。爸爸很冷漠的对妈妈说：“你要自己养活你自己，别想着我给你钱！”我们姐妹两那时候还小，吃穿用度处处都要钱，为此她吃了不少的苦。下岗后的她，每天打着三份工。其中有一份工作是开店卖粮油，几十公斤的油桶，她独自一个人，沿着油桶边，滚着滚着，滚到小店里。她独自一个人背着几包大米，一步一步爬着楼梯送到顾客家中。在做完所有事回来，还得做饭洗衣服，很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默默的缝着鞋子。这些鞋子是从工厂带过来的，她去工厂上完班，还会带一部分回家加班做，多做几双贴补家用。等我们长大了一点，不需要贴身照顾，她接着去表哥家的工厂承包食堂。我妈妈的手艺很好，对人又热情，听说那时候工厂里的学徒工们非常喜欢吃我妈妈做的饭菜，每个人都对她恭恭敬敬的称她蔡阿姨。然而好景不长，奶奶要求给小姑姑介绍工作，妈妈就带小姑姑也去了食堂帮忙，但是小姑姑并没有非常认真的工作，除了经常偷懒之外，反而在搞现在我们看来非常低级的“职场宫斗”。她跑去跟表嫂告状，说她亲眼看到我妈妈去外面买很便宜又不新鲜的老母猪肉做菜给大家吃，还高价找表哥报销费用。表嫂竟然信以为真，没有做详细的调查直接炒了妈妈的鱿鱼，但她什么都没有辩解，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由于常年的奔波劳累，妈妈在我上小学时就做了阑尾手术。又在食堂长时间的繁重工作后，身体已经难以承受重压，没多久，她的甲亢和胃病开始犯了，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做了几次手术，整个人瘦骨如柴。除此之外，住院期间爸爸的出轨，外界的风言风语，甚至有好心人的提醒，我妈也是心知肚明，但是她并没有为此当面引发争执。她每每跟我回忆起那一段非常艰难的岁月，总是说，那时候她的命，阎王爷都差点要收走了。但是她提到这些被人陷害和冤枉的过往，甚至感情上的背叛时，还是没有流泪。
高中时，奶奶跌了一跤，大腿骨折，需要卧床休养。原本与奶奶同住的叔叔和婶婶，此时眼神闪烁，语气吞吞吐吐，一会说要上班很忙，一会又说老房子不适合养病。妈妈主动承担下照顾的责任，将奶奶接到家中细心照顾，拉屎端尿她全部都做了，给买的是最贵的苹果，做菜也是精心挑选的食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奶奶依旧很不满意，话也不愿意和妈妈多说，坚持还叫来二姑来照顾她。但二姑毕竟也是要照顾家庭的，只能抽空下午来一趟，又得回家做饭给家人吃。所以大部分时间家庭里的气氛很诡异，妈妈怕奶奶无聊，想跟她多说话，但是奶奶拉着脸一声不吭。直到某一天，早晨妈妈做了稀饭，那时候我不懂事，不爱吃早饭，剩了半碗稀饭。等到中午大家都回来的时候，妈妈想让爸爸帮忙吃完稀饭，结果奶奶一听，大发雷霆：“你凭什么让我儿子吃剩饭，啊？为什么不给他吃新鲜的米饭？！XXX（我妈的名字）你真是有够毒的！对自己丈夫是这么照顾的吗？！”奶奶不停的指着妈妈大骂，妈妈依旧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吃完了那些稀饭。我爸劝慰几句之后，奶奶也就没说话了，但是脸色一直都很不好看。亲眼目睹这次冲突，让我十分愧疚，我觉得是我是罪魁祸首，要是我把那稀饭给吃完了，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期间，妈妈经常受到奶奶的责难和挑剔，但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尽好照顾老人的责任。而后，奶奶的脚伤在精心照顾下渐渐恢复了。但是奶奶爱面子，她不想对妈妈有任何感谢和善意的表达。有一天早上，妈妈刚好出去买菜了，吩咐我照看奶奶，但是奶奶坚持要下床，她囔囔着：“在这里都憋屈得喘不过气来，我要回去了！”。我赶紧劝她，让她先别急着走，等爸爸回来再一起回去也不迟。她情绪激动的喊：“你要让我闷死在这里吗？”然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顾阻拦，小步快走在门外拦住了一辆三轮车，催着车夫匆匆离去。那情形和我小时候一样，她再次不管不顾的，头也不回的走了。等妈妈回来，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她。她说，她爱走就走吧，我也留不住她。但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彻底变了。
只要是我爸不在的场合，不论是我爸的同学，战友，同事，亲戚，她经常在聊天过程中阐述家族里面的人，在她数十年的婚姻期间是怎么对自己进行精神上或口头上的虐待。连对娘家的亲人也是一样，一旦开始就跟开了水闸了一样，停不下来。有一些对于我家情况不是很熟悉的人，听完对妈妈还表示了同情。但是一些熟悉的亲友，听着我妈的抱怨后劝慰了几句，让她学着想开，急匆匆就告辞了。讲的次数多了，我爸自然而然也知道了。他原本待家里的时间不多，而后就更少待在家中了。但凡爸爸待在家里，不是双方冷战，更多的是他对妈妈家务上的挑刺。妈妈立即反击，坚持自己做的没问题，并责问我爸对家中事务总是不管不顾，爆发了争吵。那几年他们的婚姻濒临破裂。在一次争吵过后，我妈厉声要求我爸把结婚证还给她，我亲眼看着她接过了结婚证，脸色竟然有一丝轻松。但是我，那是一刻十分茫然，我不知道我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可是接下来，妈妈还是没有选择离婚。她说，为了你们的成长，为了你们的未来，我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她选择了忍耐。
家族成员暗地里对妈妈的挤兑，也让我感到十分难过。有一年我去找姑姑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拜年，正巧遇到了堂哥，我清楚的记得，他在几个亲戚面前一脸倨傲的对我说：“你不要学你妈妈，对老人一点都不孝敬，你要多去看你奶奶。再怎么说身为儿媳，受点气这种事很正常。”我愣了，为什么，你作为小辈，有什么权利指责长辈，还在孩子面前说孩子妈妈的坏话，到底是出于什么恶毒的用意？我的奶奶，又是怎么抗拒我妈那么多年来对家庭艰辛努力和付出，又对其他小辈们如何指责我的妈妈。一个“不孝敬”“受点气”就如此简单概括了妈妈所经历的苦痛。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家族真是烂透了。一个女人的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被这个重男轻女的家族毁了，她现在除了满是皱纹的脸和伤痕累累的手，风湿骨痛也一直伴随着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她！！可面对他人对于妈妈的责难，我的脸上挂着非常尴尬的笑，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切荒唐的事例，让我忿忿的感受到，命运这东西，真是不公平啊。
上个星期，妈妈又开始例行对我絮絮念叨。因为家族里的祭祀连续好几个，大概是家务和准备祭品两头都要做，她又开始忍不住抱怨起这些繁琐事务，还有当甩手掌柜的爸爸。那天我心里正烦，前一晚失眠，心情很低落，原本想找她倾诉几句，然而她依旧不管不顾的念叨着，越说还越激动。我糟糕的情绪到达顶点，忍不住摔了筷子：“求你别说了行吗？”妈妈也发火了：“好好好，我去死这事不就了了吗？”我说：“你每次都说死死死，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崩溃大哭，逃跑一般匆匆出门了。
我妈妈一直都是很坚强的人，但是记忆中无数次，我妈妈都提到了死亡，没有泪水，眼神暗淡无光。她憎恨这个给她带来苦难的家族，然而为了我们姐妹两，包括我姐的孩子们，她又十分坚强的坚持着，忍耐着，强大的母爱和精神力量让她经常站在我们面前，为我们挡风遮雨。她的痛苦我能理解，她要是不通过抱怨和念叨，她的压力是没有办法释放出来的。但是，每次她提到自己生不如死，痛苦得想死去，我的心像刀子在剜一般。我并不坚强，我更痛恨的是自己，对于母亲命运的无可奈何，无法让母亲从这个苦海里拯救出来，更没办法弥补她缺失的快乐和幸福。
事后我还是后悔了，为什么跟妈妈发火了呢？虽然我年纪轻的时候也会和妈妈起冲突，争吵，但是这一次的当面冲顶有点过于不成熟，实在不应该。我明明最了解她的，为什么不听完她说的所有抱怨呢？但是妈妈，沉默了一天之后，第二天，她还是主动和我说话了。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一改往常，不在提及那天发生的事，与我聊起了其他轻松的话题。她还时不时提醒我：“你自己注意一下上班时间，如果时间赶，我们有空再讲，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我看着她，仿佛变得陌生起来，我那个抱怨的妈妈，为什么不跟我抱怨了呢？
她还是关注到了我情绪的变化。母亲的天性还是选择为了孩子，改变了自己。
我的妈妈，在我记忆中她最后一次流泪，是在外公去世的那天。在那个仿佛天被撕破一般的暴雨里，妈妈哭到嗓子哑了好几天。葬礼完毕，回到家里，她突然转头呆呆看着我说：“我的爸妈都没有了。”但是第二天，她依旧早起为我们做饭，仿佛没事发生一般。而后多少次她告诉我，那一天将一辈子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内心的煎熬与苦痛，我都知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家族成员对她的不好而流过泪，在她身体最不好的时候从来没有因为病痛折磨呻吟，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独自扛了下来。在她人生最失意低潮的时刻，她为了生活，她只能用抱怨的方式释放身上的压力。
我读书的时候，写作文从来没写过妈妈。因为妈妈历经苦难的人生，触及了我的内心，我一直试图回避，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深深埋藏起来。等我渐渐成长，一路走来，却发现她对我的影响已经深深嵌入了灵魂。在写这一篇文章的时候，我多少次崩溃流泪，只因为她几乎不会流泪的眼睛。选择妈妈作为这篇文章主角，对我来说意义十分重大。因为她，强大精神意志力，家务上几乎全能，工作时努力拼搏，对孩子们照顾有加，对人充满善意，让我对于母亲的形象有了最完整的理解。无论是对于命运还是对于自己为人的反思，她像是一面镜子，时刻的告诉自己，女性的善良，耐心和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她的抱怨？不，这不是缺点，这是她对命运的反抗和对生活的妥协。她为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只要她愿意，我还是愿意做她一辈子的垃圾桶！
（后记：谢谢你们看完了这篇文章。说实话写一篇文章对我的情绪来讲真的是太大的负担了，原生家庭在我身上所刻下的烙印，对于自我的反思，已经接连让我崩溃了好几次，每一次修改对我来说也是十分艰难。能够当做一次作业展现出来，我还是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