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元佳节,阮京处处张灯结彩,满城火树银花,数不清的孔明灯冉冉升空,最后消失在浩瀚的银河。
长街上人来人往,挤挤攘攘,大人们努力牵着自家东张西望的孩子,生怕一个不察孩子就走丢。
突然,锣鼓声喧天,众人皆循声涌去,原是京城最出名的戏班搭了露天台子,好戏就要开场啦。要知道,这可是皇家御用戏班,名扬四海,平日里一票难求,与普通百姓基本无缘。
狂奔的人们如浪如潮,冲散夏柚母女,夏柚被挤到街边缘,紧贴着灯架。人潮褪去,夏母却没了踪影。
五岁的夏柚四处张望,遍寻不得,眼里渐渐浮起泪花,口中不停唤着:“娘亲,娘亲……”
戏台子处,人们还在争抢靠前的位置,胡琴声起,铜锣始击,好戏已开场。
“好!好!”随着台上的花旦莲步轻移,浅笑间声音婉转,悠悠扬扬,众人喝彩声不断,掌声雷动。
不远处,夏柚哭花了脸,喊干了嗓子,坐在灯笼架下,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不多时,一个瘦瘦高高、浑身脏兮兮的男子凑过去,笑得两撮小胡子高高抬起:“小姑娘,你娘让我带你去见她。”
“真的吗?”夏柚揉揉泪眼,轻声询问。
“真的。”小胡子眼里闪过精光,指着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巷子道,“喏,你娘亲在那里等你。”
夏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质疑。她正要拒绝,那男子已抱起她往黑巷子狂奔。
02
“住手!”夏柚还没弄清状况,一个十一二岁的锦衣少年就拦住了小胡子。少年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剑眉星目,显出不符年纪的成熟与气势。
“好狗不挡道,滚开!”小胡子啐道。
“哦?我慕容殇从不给狗让道,除非死狗,晦气!”少年语气淡淡,如话家常,却无端渗得人心慌。
那人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立马放下夏柚撒腿就跑,连滚带爬,消失在黑巷子里。
慕容殇牵起夏柚的手,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失神片刻,柔声道:“不要怕,我陪你。”
夏柚不言,任他牵着自己,一起立在灯架下等娘亲。一直到戏台上的戏散了场,街上的人陆陆续续回了家,酒馆也打烊,她还是没等到娘亲。
长街寂寂,除了夏柚与慕容殇,唯余彻夜不熄的花灯摇曳在夜风中。人散街空,却依旧灯火通明,更显冷清,他们依偎在一起,抵御这繁华落尽的寒凉。
天边泛白,霞光熹微,慕容殇打了一个响指,阴影处顿时走出四个体格强健的男子,他们还抬着一顶娇子。
一路上,夏柚都窝在慕容殇怀里哭哭啼啼:“娘亲不要我了,她为何不要我?”
慕容殇静默许久,让她尽情哭泣,直到哭晕过去,他才紧了紧怀里的小人儿,看着她颤巍巍的长睫,柔声道:“她不要你,我要你。”
03
夏柚进了慕容府,才知道那夜的小胡子为什么听了慕容殇的大名就吓得落荒而逃,因为他就是那位阮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慕容殇的姑姑,是当朝皇后,与陛下鹣鲽情深,盛宠二十年不衰。他的爷爷官拜宰相,是首辅大臣,两朝元老。偌大的阮京城,慕容殇简直可以横着走。
他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就豢养了一大批武林高手做打手,平时路见不平一声吼,再不成就拔刀相助,唬得整个阮京城的三教九流一愣一愣的,遂名噪阮京。
夏柚成了慕容殇的贴身丫鬟,也是年龄最小的丫鬟,平时顶多为慕容殇端端茶,递递瓜子,别的什么活都不用做,清闲得很。
一天夜里,慕容殇洗漱完毕,正要会周公。夏柚跌跌撞撞跑进来,脆生生唤他一声“殇哥哥”。他也不恼,笑意盈盈地瞧着她,一动不动。
月光铺了满地清辉,梨花枝疏影横斜。慕容殇看着近在咫尺的俏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全是自己的俊颜,心情大好,便塞了一块青梅糕在她嘴里,温柔催促道:“夜里凉,小柚子,快些回去休息吧。”
夏柚木讷地转身,身后又传来一句:“你的娘亲我会派人去寻,她回来接你之前,慕容府就是你的家。”
闻言,夏柚捂着嘴跑了出去,泪落风霄。
那以后,人前人后,夏柚都唤他为“殇哥哥”,无人敢说些什么。
夏柚就像慕容殇的小尾巴,他走哪她跟哪,偌大的慕容府,只有书房她不能进,这是慕容殇的命令。每月初一,慕容殇总神秘兮兮地独自外出,回来已酩酊大醉。
04
岁月如风沙,转瞬移千里。弹指间,八年过去,当年哭鼻子的小女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段婀娜。
又是一年上元节,慕容殇带着夏柚在院中放天灯。夏柚的灯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愿望:快快找到娘亲;殇哥哥一生平安顺遂;殇哥哥家人也平安;殇哥哥……除了寻母,余下的愿望,她全为慕容殇所求。
天灯徐徐上升,夏柚转头发现慕容殇的灯上空空如也,一字未写,不禁问道:“殇哥哥,你没有愿望吗?”
慕容殇顿了片刻,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许愿灯,喃喃细语:“我求阿若可以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可夏柚还是听到了那个名字——阿若。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两年前的一日,慕容殇半夜才归家,浑身酒气熏天,一步三晃。夏柚伺候他洗漱,他突然打翻了脸盆,狠狠抓住她的肩,指甲都嵌入肉里,疼得夏柚倒吸一口凉气,才堪堪忍住泪。
慕容殇定定看着夏柚的眼睛,不停质问:“阿若,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为什么?”声声泣血,刺痛夏柚的心。
那夜,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泪湿枕巾。次日,她故意躲着慕容殇,不让他发觉自己红肿得像个拳头的眼。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阿若。那一定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吧,老天爷,求求你让她快回来吧,别让痴心人空等。夏柚对着高飞的孔明灯,双手合十,闭上眼,心里默默祈祷,泪却不争气地滑落脸颊,她赶紧趁慕容殇不注意的时候拭干眼泪。
05
二月初一,慕容殇照常外出,只是这一次,他带上了夏柚。
两人共乘一骑,他自后环住她的腰,驰骋西郊,风吹柳绿,草没马蹄,春水潋滟,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人身心舒畅。
夏柚睁大眼,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是一场梦,她眼一闭再睁开就什么都没了。
山花烂漫迷人眼,慕容殇醉了心神,恍惚道:“阿若,你会回来吗?”
听到身后人的呢喃,夏柚脊背挺直,浑身绷紧,僵硬得像根木头,缓缓闭上眼,任泪水肆虐。
她的泪砸在慕容殇手背上,他浑然未觉,依旧马不停蹄,穿过西郊,淌过浅溪,进入十里竹林深处。
绿竹猗猗,遮天蔽日,风穿林中,沙沙窸窸。
“吁。”慕容殇勒马,停在竹屋前。
“人带来了?”门口穿着黑斗篷佝偻着腰的老妇人出声询问。
夏柚打量她一眼,没有说话。慕容殇下马,向夏柚伸出手,眸中有不忍之色,最终还是开了口:“小柚子,你去换阿若回来好吗?”
夏柚双目圆睁,觉得脑袋顿时炸开,素净的脸上梨花带雨,却硬扯出一个笑:“殇哥哥,好。”
慕容殇听到那句“殇哥哥”,胸口一滞,终究没有说话,牵着她进屋去。
屋内的桌上摆着一颗水晶球,闪耀着白光。夏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球中瞬间出现了她的容颜,大眼小脸,明明是俏生生的好皮囊,此刻却失魂落魄,死气沉沉。
那老妇人一个箭步上前,捉了夏柚的手,用匕首划开一个口子,刹时鲜血直流。她将夏柚带血的手放在水晶球上,光芒由白变红,愈来愈浓,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夏柚却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一张脸渐渐苍白。
最后,红光大盛,晃得人睁不开眼,夏柚晕了过去,老妇人咳嗽几声,才道:“成了,阿若姑娘的魂回来了。”
当夏柚再醒来时,她已成了阿若,或者说,阿若的灵魂住进了她的身体。
06
真的夏柚成了一缕孤魂,四处漂泊。她飘进了书房,看到满屋子都是女子画像,大眼灵动,浅笑间梨涡淡淡,那人与她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却张张都写着阿若的名字。
她恍然大悟,自始至终,她都是为阿若而生,慕容殇救她,只是因为那张与阿若如出一辙的脸。
他不准她进书房,是怕她窥见秘密,他每月初一独自外出,是与那日的老妇人商讨还魂大计。
夏柚的灵魂几经漂泊,却入不了轮回,只因在生死薄上,她还活着。无奈之下,她一直徘徊在慕容府上空,看那一对璧人你侬我侬。
原来,阿若是国公府的小姐,与慕容殇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因病早逝。慕容殇爱到疯魔,便请巫师将阿若的魂魄封在了水晶球里,苦寻还魂法与合适的肉身。最终寻到了夏柚,养在身边,朝朝暮暮,夏柚身上沾染了慕容殇的气息,阿若才肯去她身体中。
夏柚清楚前因后果,却不恨,她只记得那年长街寂寂,少年温柔的声音:
“不要怕,我陪你。”
“她不要你,我要你。”
以及此后的八年里,他口口声声唤她:“小柚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又是上阳节,慕容殇与阿若携手并肩立在阁楼上,望着漫天许愿灯,郑重祈求:“愿小柚子早登极乐。”这一世,我害了她,所有罪孽,来世偿还。
彼时的幽魂夏柚立在他们身后,泪流满面。至少,他还对我心存愧疚,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这就够了。
“殇哥哥,你没有愿望吗?”
“我求阿若可以回来。”
她回来了,爱你如初,你的愿望实现了。夏柚抽泣着飞远,心里默念:“就算永世不能轮回,我也爱你如初,殇哥哥。”
【无戒365 第84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