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出发的过程,柳莺莫名想起好友赵赵,赵赵是第一批转运的带队老师。她第一眼看到赵赵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多天前,赵赵刚结课。当时的校内防控政策是,每位老师一周只允许进出学校一次,这也意味着,有课的老师上课期间必须呆在学校,上完课才可以外出休整,但即使出了学校,也要严格保持两点一线的活动轨迹,不聚会不扎堆不去公共场所。
柳莺还记得,她俩在教工食堂头对头吃饭的情景。赵赵拨着餐盘里的土豆说:这是我最后一周课,上完就结课。
柳莺听了羡慕道:终于暂时解放了,不用总进校,也能干点自己的事儿。
赵赵听了柳莺的话并不振奋,依然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柳莺见她如此状况,不解地问:都要结课了,为啥还这样不开心。
赵赵叹口气说:我得去北京。
干啥?疫情这么严重,还是不要胡乱跑了吧。柳莺劝她道。
我爸病了,在北京住院,这些天都是我姐我姐夫照顾,他们盼着我过去搭把手。赵赵依然拨弄着盘里的土豆头也不抬。
柳莺这才理解了赵赵此刻的心情,关切地问:伯父年纪大吗?
七十多岁。
柳莺又问:病得厉害吗?
病的不轻,年纪又大……赵赵欲言又止。
二人说罢同时默然。
结果,就是那个周五,学校便正式宣布爆发校园疫情,没来得及出校的赵赵迅即成了被封在校的第一批志愿者。当柳莺在第一批带队老师的名单上寻找自己未果之时,却看见赵赵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名单上。柳莺就知道,赵赵彻底不能去北京,不能去床前尽孝照顾病榻上的老父亲了。
带学生转运,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一旦出去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如果她所带的学生感染病毒的话,她无论如何要陪伴到底。多长时间到那种程度谁也不敢确定。
而赵赵,完全顾不得考虑病床上的老父亲,她在12号晚上带着四十个学生坐上大巴,去往隔离点。
柳莺是个寡情的人吧。赵赵去哪里了,啥时候到的,便不得而知。倒是赵赵,一再微信留言嘱咐她,把所有的药都带上,车上别吃别喝别摘口罩。
柳莺是在入住隔离酒店之后,才给赵赵打的电话。电话没打通,只好留言问她到哪里隔离,嘱咐她要保重身体。
再说柳莺她们第二批次转运人员。学院里第一批转运老师走后,柳莺以为只剩他们这些第二批撤退的了。没想到12号晚上八点多钟,寂静已久的学院教学大楼突然涌进十几个形色匆忙的人,他们左顾右盼,和从洗手间出来的柳莺撞了个正着。她正纳闷,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便见打头的老师快走几步拦住她去路:请问,洗手间在哪里?看柳莺迟疑的表情,这位老师又赶紧解释:学生们在车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着急找厕所。
柳莺马上明白,她一定是某个学院的带队老师,柳莺赶紧向身后指了指并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结果没走几步,又潮水样涌进来一群人,不久又来一群。然后学院办公室刘主任就打电话通知一楼的老师:老师们,为防交叉感染,我们不要去一楼卫生间了,去楼上上厕所吧!
原来,第一批次撤退的学生和带队老师虽然都上了车,却并没能及时启程。据说是堵车,柳莺想当然以为,四百五十辆大巴车出出进进,自个儿就能把自个儿堵死。但后来的消息是,车多车堵不是最重要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足够多容纳三万名师生的隔离点。
学生在上车以前大都等得很不耐烦,上车后以为终于可以出发了的喜悦心情,过不一会儿就荡然无存,变成了焦虑烦躁甚至愤怒不安。
她们直挺挺坐在车上,少则傻坐几个小时,多则在车上整整呆了一夜,寒冷饥饿忍着想去洗手间却终于没能忍住的痛苦一直等待,柳莺的好友赵赵作为带队老师之一,也夹杂其中,她和同学们忍受着一样的痛苦,还要负责安抚同学情绪。
这个时候的赵赵们和学生彻底共存共处,如果在这之前还有全身防护措施的话,此刻的她们只带了一层N95口罩,混杂在同学中间,其实就是暴露在危险之中,但这个时候她们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感染与否了。她们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学生。
令人不安的是,这些老师和学生其实有一个最大的不同。这些人在作为带队老师之前一直进行超负荷的志愿者服务,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被感染的风险更大。后来也证明,果然有带队中招的。另一个不同是,他们作为带队老师担负着组织管理心理疏导后勤保障上通下达等各种任务……如果她们感染后果十分严重……
学生的耐心是有限的,带队老师的安抚只是让他们暂时保持了克制,他们没有把情绪发泄到同学和老师身上,却向网络敞开来。
其中一个同学用微信记录了她这一路的经历。命名为《历时三十个小时的无目的漂移》:
11月12日凌晨4点通知转移。
11月12日晚上8点才准备上车转移。
历时5个小时终于出了学校这时已经13日凌晨1点。
凌晨5点钟终于到达隔离点。
7:30分告知再次转移。
12:30到达新隔离点,12:50进入隔离点,14:40却无法进入隔离屋内。
14日八点终于见到阳光。
柳莺和赵赵事后回忆道:这个过程细思极恐。
赵赵顺着柳莺的思路分析说:转运暴露出很多问题。第一,存在感染扩散风险;第二,三万人的转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很多隔离点并不具备足够条件;第三,整个转移是一项艰巨的工程,无论对老师学生,无论对学校政府都是极大的挑战和考验。
柳莺也思忖道:我想,在制定这套措施时,无论政府还是学校都是向好向善的,希望把损失减少到最小,希望把风险控制到最小。很多连锁反应是制定时没有预料到也是无法预料的。
赵赵突然想起转运过程的点点滴滴:记得不。正因如此,12号转运当天,我们学校一度上了热搜,连带着我们省市冲上热搜榜首!
柳莺默默道:所以,很多时候,领导者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甚至背道而驰。所以面对问题时非常考验一个领导者的判断力。
赵赵点头深表认同。
……
当第一批转运学生和老师全部上了大巴后,她们并没有马上出发顺利抵达隔离点。而是在车上展开了艰苦的等待。同样,柳莺她们第二批转运人员也在等待,她们的等待相对舒服一些,在自己工作室,可以躺一躺可以聊会天。
九点钟……
十点钟……
十一点钟……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睛的柳莺等老师,谁也不敢睡觉,打着哈欠揉着困倦的眼睛,在各自工作室一直等着出发通知的到来。
就在12号晚上11点55分,单位工作群终于弹出一则通知。柳莺一激灵赶紧去看:
各学院,各单位,接最新通知,今天晚上教职工转运工作暂停,预计明天转运,届时群里再发通知。
申请在校留守人员今天晚上务必做一次抗原检测,明天早晨再做一次抗原检测,抗原检测无异常,将人数钉钉私信给我,明天留守人员预计加做一次核酸检测,大家等通知即可。抗原试剂盒不够的话可以来人事处领取。
通知过后,办公室刘主任又语重心长发了一个句子:
大家安心睡觉吧。
尘埃落定。一直坐卧不安等待通知的第二批撤退人员终于可以踏实睡下了。也就是说原定于11月12号全部撤离的计划并没有实现,第二批撤退人员终于没能按原计划完全撤离。
真的就是一场战争,虽然看不见敌人,但敌人却化作病毒,随时准备袭击每一个人,随时被他的冷枪集中。柳莺她们所有的雄心壮志,在它面前不堪一击,她们像一群赤膊上阵的人群,而敌人却拥有最精密的生化武器隐身于他们背后。
柳莺想:我们,终于还是输了。作为第二批撤退人员,她和同事们直到13号上午九点钟左右才陆续离开,比预计撤退时间整整晚24小时。
比起第一批撤退人员,第二批比较顺利,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九点半左右基本撤退完毕。
柳莺和同事们背着双肩包,推着行李箱,上了大巴车,上车后的第一个问题自然最关心她们的去向,直到这时老师们还不知道会转运去哪里。是啊,她们要撤退并隔离,撤退到哪里,隔离多少天,这些基本又关键的问题,她们却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学校遇到了大事,堪称前无古人的大事,她们能够做到共克时难,但是,这并不等于大家没有情绪,没有疑问。
上车早的老师直奔驾驶室方向,团团围住司机询问目的地,让大家吃惊的是,连司机都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司机说他只听从指挥,会有警察电话过来,让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让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这一波人如坠云雾,联想到第一批撤退人员的艰难和抵达后条件的艰苦,顿时感觉前方的路渺渺茫茫。柳莺放下沉重的双肩背:里边有她所有的洗漱用品,还有这几天没吃完剩下的酸奶鲜奶,两个馒头以及水果若干……这都是前期出发的老师谆谆告诫的注意事项:能带的尽量带,能多带尽量多带!
由于这次撤退决定不是学校行为。所以,一旦出了学校,后续事情就和学校基本无关。大巴车是市里征集,交通指挥是警察遥控,在哪个路口停哪个路口拐弯,司机都完全听从警察遥控,他只管开车,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他一大活人完全无法自主,至于车上的人更是随波逐流。在第一个路口时才能知道第二个路口,第二个路口时才能知道第三个路口。坐在司机旁边的老师目睹了这一切,也就知道刚才为什么从司机嘴里问不出想要的答案。
老师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虽然都知道前途未卜但大部分人已经开始昏昏欲睡,几天来严重缺觉,上车犯困在所难免。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窃窃私语讨论各种可能。柳莺没有睡意,她打开手机时,正好看到赵赵发的朋友圈:
不确定性与未知,的确让人焦虑。都是确定性的世界和人生,未必不是更糟糕的。盖棺定论,可谓确定性的终极版。
所以,以变应变,爱咋咋地。
柳莺仔细咂摸这条信息,无奈想到:
也只能是爱咋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