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村的小孩都叫他傻子,我也这样叫他。
在家里我却不敢,否则父亲又要扬起扫帚追着我满院子跑,一边恶狠狠地嚷着,:“臭丫头,叫哥哥!”
我暗自哼哼道,“就算打死我也不认那傻子作哥哥!”
我自小就知道他是爸捡回来的孩子,而且脑子有问题,智力不知一个三岁小孩。他却总爱对着我笑,满脸的肉挤作一团,露出一排残缺不齐整的牙齿,还一声一声嚷着“妹。”
我讨厌他,是非常讨厌。
记得有次家里好不容易吃了回猪肘子,他上桌抓起一根就开啃。
我不由得撇了撇嘴,有些反胃。
他见我没动静了,缓缓将肘子移开,露出一张沾满了油腻的嘴脸,如同几只黄褐色的蛆虫在他脸上慢慢蠕动。他把啃得不成样的肘子伸给我,脸上堆满憨憨的笑,本来就小的眼睛拧成了一道缝,“妹,你吃,你也吃。”
我把筷子狠狠往瓷碗上一搁,斜着扫了他一眼,站起来自己回屋里去。
母亲喊着:“怎么不吃呢?”
“恶心,吃不下!”我把木门“啪”地一声关起,上了锁。
我们家本身不富裕,一家人守着乡下这屋子几十年,父母都是农民,靠着几亩地勉强支持起生活。却偏偏收养了他这么个不会干活还只会给家里添麻烦的人,我从没想通过。
那年他偷了同村一人家的鸡,父亲向别人道了好久的歉,还赔了不少钱。他后来老实了些,便只在家后面逛逛,摘些花花草草也能摆弄半天。
村里的小孩年年春节都有新衣服穿,而我的永远是那几件粗布衫子,即便是运气好,也不过是母亲在亲戚那讨到几件别家小孩穿腻了的衣裳。
而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却会带那个无亲无故的傻子上县城医院做什么一年一次的检查,要花上一大笔钱。
委屈和怒火在心头酿作了岩浆般炽热的泪水喷薄而出,我哭着嚷着:“你们养他干嘛!不就是个傻子吗?我还不如一个傻子吗?”
父亲一巴掌抡过来,五道鲜红色的印痕烙在我幼小的心上,我哭得像个被捅破了的水球,却只听到父亲的怒意丝毫未减:“混账东西,他是你哥哥!”
还是他,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有些失措地走过来,摆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我:“妹,你别,你不哭,不哭……”
我一把甩开他为我揩泪水的手,厉声喝道:“滚,不要你可怜我!”
二
大了些,上了村里的小学,直接进了四年级,同学大多是邻村的孩子。
我家里穷,又是转学生,总是容易被一些同学针对。
那天几个同校的男生女生,放学后找我麻烦,一个女生把我逼到河边那棵大树底下,笑话我穿得土气。
我被她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远远听得一声“妹“划破了寂静的村子。
他鼓圆的双眼直瞪着我,着了魔似的拔腿而来,一把推开我面前的女生,
他喘着气又好像说着“妹,妹——”
几个男生都见势涌上来打他,几个人打成一团。我无措地呆愣在一旁,傻了眼。
后来那几个男生,还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都被带到了学校,那几个男生记了过,而因为他,我父亲为别人掏了几百块医药费。
他挠挠头,乌青的脸上向我扯出了个傻傻的笑,有些狰狞,伸出手想要摸我的头。
“你,你别碰我。”我瑟瑟地躲到父亲后面。
而从那天起,我有个傻子哥哥的“光荣事迹”就传开了。
他老早就在村头等着我,见到我了,便摇摇晃晃地奔过来,眼里闪着光。
他手里挥舞着的,是一根棒糖。“妹,吃,甜的,甜。”
我愣了愣,同行的伙伴立马把我的手松开。
“那个,周梅啊,我们还有点事,你跟你哥先回去吧。”
“对呀,你先回去吧。”
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是恐惧和鄙夷。
隐约听到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着——
“周梅他哥是傻子呢!”
“听说还会打人,好可怕哦!”
“周梅会不会又是傻子哩!”
一股酸涩的潮水涌上心头,我咬了咬牙,将蓄势已久的泪水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糖,用脚狠狠地踩过去。
听到“刺啦刺啦”破碎的声响。
从那以后,我成了没人敢接近的另类。
他抢走父母的爱;
他抢走了盼了一年又一年的新衣服;
他抢走了童年的所有友情;
他抢走了全部的幸福生活——
我找不到哪怕一个理由喊他一声“哥”,凭什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可笑的废物,我却理所应当蜷缩在他的阴影下生活。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哭,在寒冬里化为冰凉的雪水,沁人心骨。
时光的洪流没过头顶,我渐渐长大,升入了中学,他依然那么矮矮胖胖的,像个三岁的小孩。
他却总是那么快乐,好像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永远痴迷执着地笑嘻嘻地唤我一声“妹”,我却从不应他一声“哥”。
三
那是一个平凡的下午,母亲的电话径身打到了班主任那儿,原来是他摔了一跤,脑袋里的伤口裂开了住进了医院。母亲还说,他在病床上一直嚷着要见“妹妹”。
我慢条斯里地乘了车到县城的医去,心里因逃了半天课还有些小小的高兴。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这样的担忧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而又转念笑了笑,他这样的人不是誓死也要赖在我家吗。
找病房的时候护士问我病人的名字,我顺口便答了句“傻子”
护工愣了愣以为我在骂她。
我连忙补了补笑道“周达。”
“周达”这个名字那样的生涩,我从没有这样唤过他。
见到他时,他已经在振定剂的作用下睡过去了。
我看好像待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便说了句“既然他都睡着了,那我先走了。”
我刚刚迈出步子,却听到父亲异常憔悴的声音。“小梅,你先坐下。”
我有些不耐烦,却也乖乖的坐下来,看样子,他又要说医药费的事了。
“你哥这次有些严重,医生说要动手术——”
“多少钱?”我厉声问。
“四万。”
“什么?”我站起来,愤怒地刚想离开。
“小梅,你哥要是不做手术,只怕——”
“爸,你疯了吗!”我破口大喊,也不怕惊醒了他,“四万啊,你上哪弄这么多钱,为了个外人,值得吗?病好了又怎样,不也是个傻子吗?我看,还不如就让他——
“自生自灭”四个字还未说出口,我自知失言,立马闭了嘴。我已经作好了把父亲扇巴掌的准备。
只是,他这次却不像以往那般,朝我抡起巴掌,骂我是“混账”,抬头看他时,他已经老泪纵横。
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泪水如决了提的洪水一泻而下,
流经他沟壑纵横的皱纹,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爸——”
“梅梅,——”他低声道:“还记得你手臂上的伤疤吗?”
我点点头,扫了眼掩在袖子底下那道多年以来还若隐若现的疤痕,像一条鱼的标本,浅浅植在我的身体里。母亲说,那是小时候摔跤划的。
“那是一场车祸。”
“车祸?不是说——”
“我们骗了你,”他叹了口气,一串眼泪又淌下来,“就是那场车祸,你哥为了保护你,把你推开,自己撞上了车,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恍若晴天一个霹雳趁人不备时狠狠砸向我的头顶,我扶住了墙才勉强立定了身子。
“不可能,不会的,我不相信!”
我发了疯一般冲出了病房,冲出了医院。
他,真的是为了我,才变成傻子吗?
四
记忆的阀门哄然开启,现实的洪流一泻而下,那段把谎言编织成的过往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面目。
残存的记忆里,一辆大卡车踏着漫天扬尘呼啸而来,我幼小的身子如大山足下一只不起眼的蝼蚁,生生愣在原地。
最后看到的是晃得睁不开眼的车灯的光亮和一个陌生的男孩有力的手将我从命运狰狞的大口中拽出来,而自己倒在了血泊之中,如一只折翼的天使,嘴角残留着一抹微笑。
而我只是手臂擦伤,他却成了傻子,我日日夜夜讨厌而憎恶的傻子。
父母收养了本就是流浪儿的他,为了不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只好编织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化为深渊,纵我一步步沦陷。
第二日我去看他,这是唯一一次我主动接近他。
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说不出话,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喊着“妹”。他的眼中雀跃着欢喜。
我终究还是把那一声酝酿已久的“哥”生生吞了回去,只淡淡说了句“做手术吧。”
或许,不再有资格讨厌他什么,不再有资格憎恨,只是,也不再有资格唤他一声他盼了十年的“哥”。
时光筑起一道墙,我已经忘却当初的自己,还有那个,像天使一般拯救我的小男孩的模样。
我欠他的,只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在手术台上,安静地走了,正如我曾无数次诅咒那样。他带着十年前淡淡的微笑,很辛福,很安详,嘴唇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拼尽最后一口气唤我一声“妹”。
可就算我如何再叫他“哥”,阴阳两隔,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是时间吗,或是父母的谎言,酿成了我这辈子唯一的来不及,来不及答他一声“哥”,他盼了十年的那一声“哥”?
他曾这般拼尽所有的力气,守护十年前那个陌生的小女孩,守护那个从不正眼看他的妹妹。
是他爱的横冲直撞,而我的自私毕露原型。
父母的积蓄早已所剩无几,只好粗薄地葬了他,在荒凉的后山坡上,和一块没有文字的石碑,陪着他看一载又一载落日夕阳。
五
后来的后来,我从大城市回来,重新修整了他的墓,换上了一块光鲜的大理墓碑,上面用楷体的大字刻着“周达妹—周小梅”
哥,你看见了吗?
几十年前,你快乐而又固执地唤出一声又一声的“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如今,我一声“哥哥”,在落日坟头竟轻得像一阵风,如此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