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病重之后,整个寺庙愈发清冷寂静,人们心情也连因此沉郁不起。我比以往更习惯于独自来到钟楼前驻足,任由目光穿过这深山里亘古不散的雾气,对着东方那处一闪一灭的微光发呆。
师傅曾说,那是一处神迹,前往参拜,可解世人于危难。就算只是好奇心驱使,我也时刻盼望去参拜一番。但按寺庙规矩,在闭关修行的这数十年内,所有人不允许私自下山。我问起院里资格最老的师兄,师兄也说,庙里无人去过那山上。
最近师兄常常约我去探望师傅病情,在师傅榻边对坐。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关于寺庙继承权的问题,师傅尚未开口,师兄也不便直问,我呢,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可他显然是心急了,这大概也和师傅病情加重有关,老人家一天不如一天,刚开始还精神矍铄,可以在就餐时和我们清茶对饮,可现在坐立无力,只能平躺,细声细语跟我们讲《华严经》:
“菩提场出九逝多,三四忉利及夜摩, 普光明殿二七八,他化兜率五六过。”
师傅大概也知道病床前的师兄心底在记挂着些什么,但他绝不肯说破,似乎这件事一点都不急。他反而愿意讲点“微光”的事情:
“本寺规矩,除俗家弟子外,其他人四十岁前需闭关修行。当下院里就你们俩比其他弟子都大,可你们不曾见得那微光下是个什么佛祖。我当然也不曾见过,因为我一生都在这山上。可在很久之前,我的师傅曾与我开示,说佛法不在我寺,那山雾微光处,才是佛法真谛所在。倘若你们谁有一日当面见到了那佛光,一定要给我烧封信来。”
可这种东西对师兄毫无意义。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又低下头来。师傅瞥到他古怪的表情,却只是面向我,笑而不语。
终于有一天,师傅终于受不住病魔纠缠,溘然长逝。可不等焚烧仪式办完,师兄就直截了当地过来找我:
“虽然我从出生就在寺里了,而你只是五年前俗家弟子半路出家进的佛门,但我知道师傅最器重的却只有你一个。我现在问你,这寺庙住持,你可有兴趣?”
师傅仙逝不久,他却一心想着寺院的继承权,我一边难过一边为师傅痛心疾首,没想到教化数十年,也只是教出这么一个权欲熏心的所谓佛家弟子。
“师兄是要问我的意见吗?”
“呵呵,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一山不容二虎,目前你我权威相持,没有师傅遗愿,由谁主持都得不到所有人信服。师傅病重既久,寺庙早已人心不定,目前形势危急,可不等人。所以我来奉劝你一句,顺便给你一个尽快离开寺院的期限。”
果然是师兄的风格,除了面对师傅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个直截了当冷血无情的人。
“我曾对师傅发誓,要为他整理心经,这是他不多的遗愿之一。在工作结束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师弟,你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为了这间寺庙好。师傅他老人家几十年专注苦修,造诣高深,我也很是佩服。但一人得道,未必能众人皆升。我目睹这庙几十年荣辱兴衰,无时无刻不希望有朝一日能提升它的佛门地位,将我寺佛法传扬以天下知。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我必须要做院里唯一的掌权者。”
“果然有理有据。但是我只知道师傅的大道,只想一了师傅于我的恩情。你的住持位,我本无意去争,但是你说要独裁寺院,罔顾师傅遗愿,那可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在工作完成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那好。”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他转身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身边处处有人与我为难。用膳时,众人饭菜都分配好了,就唯独没人给我盛饭;进藏经阁读书,守护和尚说,大师兄吩咐,这段时间藏经阁封馆;甚至是晚上回禅房就寝,却不见了我的被褥,扫地僧告诉我,被褥被贼偷了。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大师兄的安排,却无可奈何,并且哭笑不得:一个清修几十年的和尚,如今却用起这样的手段,只是为了掌握一个穷苦寺庙的继承权,真是可笑至极。
我自然不会被这些挫折吓倒。依然故我,没饭吃没地方睡,干脆独自搬到后院无人的柴房,垒灶造饭,就着那几本师傅留给我的《南华经》《清虚经》读读写写,心随佛法云游四海,眼前一切都不在我的眼中。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许久,有一天,终于有个和尚前来叩门。
“大师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完就急速离开了。
我展开包裹,竟是一张羊皮卷做的地图,我认出了我们寺院所在的山头,似乎特别标明了一条路线,曲曲折折,指向了东边的另一座山头。
我心底登时一惊。如果没有猜错,这是一条指向微光所在地的索引地图。
突如其来的地图打破了我的计划。既然寺庙已经与师傅无关,那我就算在这里完成心经也失去了意义。微光是师傅临终前最为牵挂的一样东西,象征着佛祖足迹,我决定把眼前的工作先放一放,前往探访微光的真相。
没想到还是如了师兄所愿,要自行离开了。当然他有他的目标,我有我继承于师傅的梦想,道不同,也无法立辨好坏对错。不如任他去,我去走我未竟的路。
按图索骥,披荆斩棘,不知跨越了几条河流,翻越了几座枯山,我找到了微光所在青山的山下。再往上走,竟发现已经有了一条人工开拓出的道路,青砖已铺好,似乎等着我去探访。我拾阶而上,轻松自如,但心底却空洞无物,难以想象这个可能人来人往的地方,会出现什么奇妙的东西。
终于,我来到了山顶,山顶空寂四望无人,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时明时暗的发光物——
一座信号塔。塔面是惨白的油漆粉刷:“移动专用,破坏国家财产等同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