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天气转凉的时候，这天的采访还没到一半，一场凉飕飕的秋雨就在林昀他们午后小憩一会儿的悄然兴起，这次天气预报总算是没报错，早上天空便阴沉沉的，浓厚的云层从白变成浅灰，再渐渐加深颜色，酝酿了一个上午，最后终于在一点多的时候化作绵绵雨丝倾泻在这座城市，让这座不算年轻的城市更添了几分成熟素淡的韵味，它就静静地待在原地，无声地包容和接受着人类给它做的改造，如同在水的涟漪中荡开的一方墨。
而在注意到林昀一行人都没有带伞后，沐司深也提早让路恒去准备了几把伞。虽然他们采访是开车来的，但从他们采访要参观的那栋研究楼到研究所前门处的停车场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若是冒雨出去，只怕是要淋湿成落汤鸡。
想到这时，沐司深轻轻地笑了一下，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回想到了多年前另一番下雨天时的情景，虽然季节和时间都不对，但在看到这场雨时，他还是不自觉地陷入了短暂的回忆，而十几年前那场雨中的那个女孩是让他这一瞬间温柔起来的原因。
从休息室门口经过，沐司深进去和林昀打了个招呼，房间的另一头李奉鸿正坐在里面以一副东道主的姿态陪其他人闲聊，路恒也凑热闹地在一旁听他们从中东地区最新局势聊到某个当红明星的八卦，正想插几句话时，扭头见沐司深进来了，也便有所顾虑，打消了参与其中的念头。
不过沐司深的视线只是从他们身边匆匆掠过，并没有丝毫介意，他礼貌地微笑着，在林昀对面坐下。
林昀正捣鼓着自己那台旧相机，在和来人问好以后又重新低头翻弄着里面的胶卷，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对对方心思的判断，就像叶知秋一直觉得他会把人看透一样，他语气里沾染着一丝浅笑和戏谑：“沐副不好奇我在看什么吗？”
不过沐司深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然后恢复面具上设定好的笑容，不急不慢地答：“林记这么爱惜这部相机，想必拍的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对待客人的东西，过多的好奇不是件好事。”
“不过林记不介意的话，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不把胶卷洗出来，我没猜错的话，这部相机已经不能用了吧。”沐司深打量那台相机后稍微有些吃惊，因为林昀手中的相机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品牌，比他的年纪还大，但因为质量问题，那个品牌在做了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倒闭了，所以林昀的这部肯定不是自己买的，估计是几十年前家人保留下来的。
沐司深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小时候在老家里杂物间里翻到过一部同样品牌的相机，袁莉告诉他说是当年他父亲沐绛坤买给她的结婚纪念物之一，花了一大笔钱，只可惜质量不行，没用多久就出问题了，她也懒得拿去修，之后便和杂物混在一起，找不到放哪了。那天，袁莉跟他唠叨了许多她和父亲那代人年轻时的事情。所以沐司深在看到林昀那部相机还是有一点惊讶和怀念的。
“沐副还知道这个？我还以为沐副只对生物研究感兴趣，现在看来还真是我自己管窥蠡测，小瞧了沐副。”林昀一副遇见敌手的模样，将目光从相机上移开，看向桌子对面的沐司深，“这相机的确早就不能用了，拍照更不可能，不过里面的胶卷还是让它保持原状的好，我实在懒得将它们一一洗出来。毕竟干我们记者这一行，除了文字报道，接触最多的就是照片了。如果洗出来，那就和报纸上的那些图片没什么区别了。”
“也对。”沐司深配合着点头，犹豫了一下再将刚才的话接下去，“不过，如果是只因换了一个形态便担心它变得普通，那是不是意味着它在你心中的地位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不如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有分量。”
“……”林昀反应了一会儿才恢复最开始的笑，他站起来目送沐司深离开。再次坐回椅上的时候他有些沉默了，他怀疑刚才的那个男人和叶知秋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在这分开的九年时间里，叶知秋早已不再了解沐司深，而只是固执且可悲地活在回忆里，爱着以前的他。
雨下的时候，叶知秋正一个人站在一楼走廊尽头的窗户那，倚靠在那面已经剥落了大半石灰的墙面，这里的气息和二楼的休息室相反，也许是因为离地面泥土更近一些，在雨天里这里的空气里隐隐带着一股发霉和生锈的味道。
叶知秋虽然不喜欢这种有些阴湿发潮的地方，但比起楼上热闹嘈杂的休息室，她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块清净之地。
但这样的场景还是让她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在这个研究所的另一栋楼里，她的命运被意外的颠倒了，被她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一种变异病毒感染，然后被那个人的一个眼神打入冰冷绝望的地狱。最终可笑悲惨地被秘密送到一个几乎未被开发的小岛上自生自灭，就像是实验中被随意处理掉的小白鼠。
而那种病毒并没有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在她全身扩散，最后一步步致她死亡。其实就像林昀落井下石说的：“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放弃了一个很好的实验品。”
的确，虽然叶知秋也不知道那种莫名的病毒是否还留在她的身体里，但在岛上的三年里，除了最开始脸上突然冒出的大片红疹外，那病毒并未在她身上显示出其它的症状，而那红疹一样的东西也在她到岛上的第二天就消退了，甚至连疤都没留下。
而这更让她怀疑那些人当时的说辞和反应，那病毒真的那么可怕吗？还是只是因为未知而假想出的恐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病毒的潜伏期！
她之前大学也是学生物制药的，她知道有许多病毒都是存在潜伏期的，例如艾滋病病毒的潜伏期就长达七八年。而她现在之所以身体没很明显的症状表现可能只是因为这种病毒还处在潜伏期，目前它只是静静地在自己体内扩散。真正可怕的是，叶知秋并不知道它会在何时突然爆发。
“……”一阵凉风恰逢其时带着雨丝刮吹进来，叶知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不应该想这么多的，她早已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亡，因为三年前的情形和死亡并没有什么两样。
休息得差不多，快到采访的时间了，叶知秋随意拢了拢身上那件工作服外套，然后转身沿着楼道走回去和林昀小赵他们会和。
可在踏上第七级台阶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那个人，他背对着她，正站在楼梯转角处的窗口处。
在闻到一股烟味时，叶知秋愣了一下：他是在抽烟吗？
也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沐司深很快回过头来，在看清楚是她之后，他的神情有些讶异。然后她注意到了，他有些窘迫地熄灭掉了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那根香烟。
“好久不见。”他说。
还是和那天在面馆里同样的开场白，这次叶知秋没有反驳他用词不当，而是微笑里带着酸涩地回他：“嗯，好久不见。”
简洁的四个字里，没人知道里面到底包含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