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女》第十九章 一波三折

深秋的太阳寂静地挂在天上,有些炫目,风很大,张栓女迎着风走在田野里,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在走,走得很吃力,有好几次险些摔倒。她心里象压着一块大石头,她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忽然,她惊喜地看到,母亲就在前面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站着!她一阵狂喜,心里的石头在瞬间卸下,她激动得心都要跳了出来。母亲终究是放不下自己,她又回来了!“妈妈!”栓女欢快地喊了一声,母亲听到喊声,回过头。只见她穿得很好,绫罗绸缎,像个阔太太,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

似曾见过的场景,究竟在哪里看见过呢?栓女站住了,她使劲回想,用拳头敲打着脑袋,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再一抬头,母亲不见了,她心里一惊。眨眼的功夫,母亲又出现了,还是站在那里。张栓女松了口气,敢情母亲在和她玩捉迷藏啊,她迈开腿,拼命向母亲跑去。快接近母亲了!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可是,母亲忽然跑开了,并且跑得飞快。转眼之间,象变魔术一般,母亲居然坐在了一辆马车上,车后尘土飞扬。这又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她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到母亲回头了,母亲在看着她,流着泪,笑着。“妈妈!”张栓女受到了鼓舞,她加快了脚步,拼命跑,试图追上那辆马车。怎奈,马车是那样快,越来越远,母亲的脸渐渐消失在沙尘当中。

“妈妈!”张栓女哭了,她大声喊着。

“栓女!”

听到有人叫她,张栓女睁开了眼睛,一张脸在她眼前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是你!”

“是我,栓女!你终于醒了!这下好了!”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张栓女彻底迷糊了,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是躺着的,她试图起来。

杜家祥制止了她:“先不要起来,你需要休息。”

张栓女重新躺了下来,她环顾着四周,几分钟后,她才意识到是躺在自己家的炕上。她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柳树下等了你很久,总是等不到你,于是我就在你去的路上找你,发现你昏倒在路上。”杜家祥说。他是笑着的,但是眼里还是掩饰不住担忧。

张栓女终于想了起来,她的母亲坐着马车走了,她在后面拼命追,但是没有追上,然后她摔倒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看着没有母亲的空旷的屋子,张栓女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栓女,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杜家祥掏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

“我没事。”张栓女坐了起来。在杜家祥面前躺着,她多少有些羞怯。

“别起来,再躺会儿。”杜家祥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但是,张栓女执意要起来,他也就没有再坚持。

“我现在好多了!”栓女坐了起来,她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好担心!”

“我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张栓女靠着墙坐着,她转过头,望向窗外。院子里她和母亲喂养的那几只鸡,正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很不安的样子,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家里的变故。

“去了哪里?”杜家祥不解,追问道。

“旱海子。”

“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大把她卖了,卖给李喜贵了!”说着,张栓女的眼圈又红了。

“什么?!”杜家祥的眼睛瞪得很大,他望着栓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栓女没有再说什么,她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一件衣服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在微风中不停摆动。栓女仔细一看,是母亲的裤子!她眼睛一亮。

杜家祥不明白,像张栓女这样美丽、善良、善解人意的女孩,命运却为何如此多舛!难道真如人们常说的“红颜薄命”?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那样无助,她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她的父亲又在毒海中越陷越深,今后,她的生活该怎么办?她能够依靠谁?杜家祥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是她栖息的港湾,能够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可是,事情总是难如人愿。

那天,吃罢晚饭,一家人坐在炕上聊天,趁着父母心情好,杜家祥鼓起勇气,说了喜欢张栓女的事,并希望父母能尽快去她家提亲。

当时杜老捕正坐在炕沿上就着煤油灯抽旱烟,听杜家祥这么说,他没有立即给出回答,而是继续抽他的烟,眼睛盯着煤油灯的火苗,若有所思。

杜夫人正坐在炕头,为最小的女儿缝制一件大红色的绸缎夹袄。听三儿子这么一说,她有些猝不及防,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儿子:“张栓女?哪个村的?谁家的闺女?”

“五份子的,张二牛的闺女。”杜家祥有些紧张,掌心也变得湿漉漉的。

“五份子张二牛?” 杜老捕将脸转向杜家祥。

“是的,大。”杜家祥有些底虚,他都不敢看父亲。

“就是那个抽洋烟卖了牲口卖了家当讨吃要饭的张二牛?”父亲问道。

“是。”杜家祥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自己都听不清。

杜老捕没再说话,他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烟。杜夫人也没说什么,她只是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家里鸦雀无声,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杜家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杜老捕抽完了一锅烟,他将长长的烟杆在炕桌边缘磕了几下,烟灰准确地落进了炕桌上的烟灰缸里。他放下烟杆,咳嗽了两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把茶杯放回炕桌上。杜老捕这一连串的动作制造出的声音打破了让杜家祥不安的宁静,他连忙端起茶壶,为父亲斟满了茶,砖茶的浓香钻入杜家祥的鼻孔。

“听说那个闺女不错。”杜老捕打破了沉默。

杜家祥感激地看了一眼父亲。

“嗯,她妈就不赖,年轻时也是一枝花,心灵手巧。”杜夫人说。

“只是,这个张二牛,赖得厉害,以前牛马成群的光景,都让他抽烟抽没了。”

“现在背上口袋讨吃呢,还来过咱们村几回。老婆娃娃跟上他恓惶死啦。”

“名副其实的讨吃货。”

“可怜了那花朵一样的母女俩,唉——”

听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张栓女家的情况,杜家祥的心里七上八下,他到底还是听不出来父母是什么意见。

“那——大和妈同意不?”

杜夫人没表态,她看了丈夫一眼,杜老捕正端着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杜家祥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我说哇——”杜老捕放下了茶杯,用手心抹了抹嘴,“闺女是挺好的闺女,就是生在一家赖人家。咱们不是嫌贫爱富,穷不怕,但是人一定要有骨气。张二牛真不是一般的赖,和这种人结亲家,我不同意!”

父亲的话,像一记重拳,击在杜家祥的心上。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他意料之中的,和张栓女这样家境的人家结亲,普通人家都不一定能接受,更何况像自己这样的家庭。他理解父亲,可他深爱着栓女,这种矛盾,让他痛苦。但是他没有放弃,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眼前的栓女,还是那个姿势坐着,很无力的样子,眼睛仍然望着窗外。

杜家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有些凉。

“栓女,不要太伤心了,换个角度想一想,离开这个家,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福气。”

张栓女转过脸,看着杜家祥,笑了。这不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吗?

“你也这么认为?”

“看来你也这么认为。我知道那家人,他们人不错,会对你妈好的,你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我不能每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想她!”

“栓女!”杜家祥笑了,他怜爱地看着张栓女,眼里透出无限的柔情,“看来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喔,就是八十岁,也想妈呀。”

“栓女,想开点,女儿终究是要离开家离开妈的,这回就当是你出嫁了,好吗?别难过了。”

“嗯,你这说法,恰当吗?”张栓女觉得杜家祥说得不无道理,但是同时也有些羞怯。

“打个比方嘛!我说的不对吗?”

杜家祥说的没错,只是,确切地说,是张栓女的母亲出嫁,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想必杜家祥是不忍心这么说出来。张栓女苦笑了一下。

“还难过?”

“嗯,我很想她!”

“想了就去看,很简单。走!我带你去!”

“切!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逗我开心。”张栓女只是把杜家祥的话当作一句玩笑。

“我咋会是逗你开心,不就是旱海子吗,骑马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看样子杜家祥不像是开玩笑,张栓女的脸上立刻有了神采,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她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啊,我多会儿骗过你。快洗洗脸收拾收拾,看你的小脸都哭成小花猫了。”

张栓女被逗笑了,她笑得很开心,都笑出了声音,心中也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你终于笑了!看到你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家祥,谢谢你!”

“这么见外呢。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甚秘密?”

杜家祥装作很神秘的样子,附在张栓女耳边,轻声说道:“你笑起来好美!”

“真的吗?”张栓女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杜家祥,从他口中听到他称赞她,她的心中是说不出的高兴。

“当然!以后多笑给我看,好吗?一切都会过去的,有我呢。”

张栓女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在想,命运是公平的,让自己不幸的同时,另一种幸运也必然降临。

“给你的,试试。”杜家祥从他的包袱里取出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给张栓女。

“这是甚?”张栓女刚刚梳洗完毕。

“我偷偷让刘妈给你做的衣裳。”

张栓女接过衣服,一件粉红色绸缎大襟夹袄,一件墨绿色绸缎裤子,都絮着一层薄薄的棉花,正适合这个深秋季节。

“太漂亮了!我也有这样一件大襟袄。”

“我知道,第一次见你时,你就穿着它,你穿粉衣裳真的很好看。”

接着,杜家祥象变戏法一样,两手在张栓女面前一摊,一双绣花鞋稳稳地站在他的手心,一个熟悉的粉红色绒线小球缀在其中一只鞋上,虽只缀了一只鞋,但反倒更有一种不对称之美。张栓女又惊又喜。

“哈哈,是不是很熟悉?”

“这个小球是我的,被你捡去了。”

“是啊,现在还给你。”

“家祥,你费心了!”一股暖流涌上张栓女的心头,这是何等细心又何等用情的人!

“为你做事,我高兴!快赶紧试试吧。”

张栓女还是站着不动。

“怎么?”

“你在这里,我怎么好......”

“哦......哦......我出去,我出去帮你喂鸡去,哈哈。”

“哈哈,早上正好没喂鸡,凉房的麻袋里有莜麦。”

“好嘞——”说着,杜家祥推门走了出去。

张栓女将新衣服、新鞋换上,衣服大小长短肥瘦正合适,也很暖和,鞋也合脚。她抬了抬胳膊,做了几个下蹲运动,没有一点不舒服。她摸着这光滑的面料,手感舒服极了,她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天生丽质的张栓女,在这身衣服的衬托下,更是楚楚动人。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杜家祥推门进了家。看到张栓女的一刹那,他眼前一亮。“人靠衣装马靠鞍”,说得一点不假。之前的张栓女,可以说是破棉花里包着的珍珠,此刻的张栓女,被从破棉花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个精美的盒子里,珍珠与盒子两相辉映,盒子显得更为华贵,而珍珠则更加光芒四射!

杜家祥激动地走上前,拉起栓女的双手,在地上转了几圈。

“栓女,你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你喜欢就好!”

“走吧,我带你看你妈妈去了!”

“好啊!”

一对少男少女,手牵着手,一阵风一样出了门,在那匹高大的白马前停了下来。

杜家祥拍了拍马背,“上吧?”

“这......”张栓女望着几乎与自己头顶平齐的马背,寻思着该怎样上去。

“哈哈,上不去吧?我扶你。”

在杜家祥帮助下,张栓女稳稳地骑在了马背上。

“我来了!”说着,杜家祥一跃而上,瞬间就在张栓女身后骑上了马,他的两条胳膊越过张栓女的腰,拽紧缰绳。张栓女被安全地包围在他的臂弯里。

“坐好了,咱们出发喽!”

杜家祥一拉缰绳,双腿在马的腹部轻轻一夹,“得儿驾!”白马立刻张开四蹄,奔跑起来。

这不是张栓女生平第一次骑马,但被心爱的人揽在怀中驰骋于原野上还是第一次。伴着“得儿、得儿”的马蹄声,清风拂过她的脸颊,有点凉,但她丝毫不觉得冷。路边的田野、树木迅速后移,只一小会儿,村子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张栓女抬起头,任由风吹在脸上、吹乱头发,她眯着眼,眺望着前方。她觉得她仿佛在飞翔,与杜家祥一起飞翔。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只有杜家祥和这飞翔,她忘记了所有,她莫名地感动,她有一种不真实感,她感觉她们正在飞向一个绝妙的世界!

“怕吗?”杜家祥轻声问道,他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她耳朵上。

张栓女一阵战栗,像被一股电流击中一般,这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不怕!”她呢喃道。

“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喜欢!”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好!”

杜家祥紧紧地拥抱着张栓女,两张年轻的脸颊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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