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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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落日的微光,打在窗外的护网上,弯月勾住了流云的衣裳。西天边的群峰,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换了一副面孔,如一个青布老者端然而坐,于是重新巍峨。

西山脚下,几处村庄隐身在月辉中。租屋也在其中。住处往南,几经拐弯,下坡,在两排路灯的光照下,成汤大庙的山门,在前方几十米处稳如山岳。新铺的路,新安装的路灯。古老的河,古老的村镇,古老的汤王庙。来往穿梭的车辆,明晃晃的大灯,照得门洞深长如隧道,凹凸不平的拱顶映照着匆匆而逝的背影,反观了它们的前世与今生。

步出山门,月钩已在树顶等候,静静的,纹丝不动。树下散步的行人,三三两两,或咯咯啰啰,或呢呢喃喃。我混迹其中,独自一人。是的,独自一人。而且,大多可能会长期如此。

山门外,路灯骤然减少。路的南沿紧贴山体,无可架线,更无路灯;一直到高坡上的三孔桥,只有路北的区区数盏。昏散的光束照不透夜幕,月色也被反弹回了天宫。

向右蹬上一架风雨桥,铁板噔噔,桥顶昏暗得滋生了一窝精灵。以前,我会故意放重脚步,震得一同散步的马处长在前面一颤一颤,他停住,回过头,影子在无奈的微笑。如今,我轻手轻脚,默默地走过去,桥下细弱的流水反射着幽微的冷光。

漫步至路口,习惯地向北张望,熟悉的那家超市,熟悉的塑料门帘,更有熟悉的日用品,丰丰满满。路边一人快步走来,我不由脱口一声:马处!

唉,猛然记起,不可能是他了。因为我的朋友,我的马处长,自三月二日那天,就收拾细软,驾车回了包头老家。他辞职了。

世事总是难料。近期效益不佳,总部上层做了新的规划,各分公司也相应作了人事调整,马处长被调到总部,全面辅助一位副总,处理生产技术上的日常事务。这个堂皇的理由意思很清楚,虽是明升暗降,倒也给足了当事人的面子,只是薪酬降了不少。深层次的原因,还是效益总体下滑的当口,高层在借机减员增效;而马处长和我一样,都属于编外人员。我们的人事档案和五险一金,都与这里没有丝毫瓜葛。他看得更透:我不离开,那个整天呆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舍得走的人,怎么升职?

对于这样的结局,其实他早有预料,只是我初来乍到,当时没有多留意。他最早流露出这样的看法,还是在办事处解散之前,我们一同寻找住处的时候。

说实在话,我唯有想象一下那个时候的光景,心情才略感轻松,马处长的离开,几使我领略了鲁滨逊一般的孤独与愁闷,是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

山区夏日的阳光明晃晃一片,由于山风时时吹拂,大气中的热量被稀释了许多,罕有平原地区火炉般的闷热难耐。下班时,天色尚早,我俩从办事处出发,驱车往南约十公里,到了山脚下的一个村镇。

房东伙同中介领我们进入了房间。房东很健谈,出于谨慎,他询问了我俩的职业,工作的厂址,籍贯与大致租住期限。当听到工期有望达到十年之后,他明显喜之不尽。但马处长随后却说,他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最多租住两三年。我也没作他想,觉得或是他年龄的原因吧。

从就近的餐馆出来时,北山顶上黑云翻滚。刚启动车子,大雨点就砸得车顶乒乒乓乓。风势也突然加大了,道旁树起起伏伏,树身把树头甩来甩去。狂风劲吹,暴雨如注。雨刷急切地摆动,才勉强看清前方的道路,载货的重卡成排地停在路边,橘红的双闪成了湿漉漉的路标。滚雷隆隆,马处长专注地盯着路面,手脚联动,在闪电点亮黑暗的瞬间,机警地瞥一眼四周,好似在广漠的地域快速地寻找自己的定位。他这番如脱兔般的动作,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使我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不再多呆几年就打算回家,由于夜雨行驶的紧迫感,自然就此打住。后来我一人在雨天行驶时,脑海中全是那个雨夜的画面。

想来,我与马处长的相识相投,多是因了品性相近。好多相同的习惯,相同的志趣,如一根绳子将我俩栓在了一起。他更使“恭则不侮,宽则得众”这一古训得到几近完美的诠释。

刚在沙河村居住时,走后山即可上下班;然而随着山雨频落,后山的深谷积水,使我不得不绕行数公里,从南门进厂,若遇风雨,则更加难为。彼时正好办事处里一人搬离,空下一个房间,马处长低声问我住不住。他任生产处长之前,曾是项目经理,技术全面,且处事低调淡然,是以赢得了很高的声望。他这一提议,办事处里其他的人,都一致同意我的加入,并纷纷催促尽快入住。这让我获得一个绝佳的住所,虽然短暂,却留给我一段美妙的时光。

以后,我得到他更多的人脉上的红利。参加宴会,我俩必是同进同出,他的朋友也成了我的朋友;厂区内的公交道上,偶然步行时,会有车辆停在身边,施工队刘队长的,检修大调的,工程方面大光头董老二的,甚或还有甲方人员的电动车(我们是乙方)。最令人不解与羡慕的是,我跟随他竟然有了午间休息室,那是其他高层也没有的待遇。正是在那里,我得以静静地休息,静静地读文章。有时看一会儿窗外的落雨,脑海里蹦出一星半点灵感的火花。那段时间,我过得像一组活跃的形容词。

他离开之前,我劝他可去总部任职,毕竟大上海呐,还是他的第一故乡。他说,不得不辞职的另一原因,是家里有高堂父母,孩子姥姥姥爷,四个老人都需要照顾,自己无论如何再不可远离了。至于第一故乡上海,他倒没怀太多的感情,目前只有大姐还留在那里,他也多年不曾去过了。

大城市之于他,犹如大海之于游鱼。早年,他乘着下海的大潮,留下国企内一部之长的职位,随国家援建队伍,作为技术专家来到了哈萨克斯坦,“那是我第一次到异国创业,兴奋得不行。”那天散步时,他这番话说得既自豪又悲壮。我知道,他那次闯天下,并不如他旅欧那么轻松惬意。两次旅欧的真切见闻,总是被我反复追问,第一站是哪个国家,住的是什么宾馆,吃的是西餐还是什么;再到哪个国家,游玩了哪处风景名胜,领略了哪些异国风情。他说到了卢浮宫,汉堡港,要塞,梵蒂冈,郁金香与大风车。我还在问他,有没有注意到那里的阳光与中国的不同,石板路面是不是带有橘黄色,吹过的风是不是比包头的更柔软一些……,他不停地回答,不停地思索,他的见闻最终被我淘洗得一点不剩,好似我也游了一遍欧洲。

困守孤岛的鲁滨逊,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每想到自己的处境,也会顿然烦恼与失落,他甚至恼怒于流过眼前的一缕风,岩石上一朵飞溅的浪花。马处长离开后,我与鲁滨逊何其相似乃尔!


想到此后我将一个人奔走于风雨路途,想起早晨再也没有那一句带磁性的声音:“起床,吃饭了”,想起他那间熟知的办公室,尤其是想到住处,那冷锅冷灶的凄清气氛,我总是情难自抑,心中涌起一股如处荒漠般的无助感。自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适应独处的环境;可是现在我愈加清楚地认识到,马处长的离开,是我无法释怀的伤痛!人海茫茫,江湖人心,得一友不易,得一良友又何其稀缺。或许我把伤感戴在了脸上,以至于不少同事劝我说,如果我想喝酒,可以去他们那里,或他们到我的住处来。他们不知,马处长离开后,我已戒了酒。

最后一场欢送宴会上,他照常以平静的语气,再次对于三年来,工作方面,处事方面可能出现的不妥,说了一番恳切的话语。又殷殷劝导我们尽心做事,明白做人。大伙都真挚地祝福他,对于他前期的工作及宽宏的心态,表示由衷的赞许。确实,从最初在山沟深壑,进行土木工程建设开始,哪一步不是披星戴月,筚路蓝缕,哪一步不都凝聚了作为一名技术专家的心血。但他说得风轻云淡,每个过程仿若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如他平和稳健的品性。

年初,我俩商定,春暖花开时,到当地最美的地方,驾车一日游。我鼓动他说:“我有一个收藏家朋友,家里藏有一把好二胡,古董级的,我借来。再给你带一个新口琴,你吹我拉,在山顶上,沐浴着春风。”他很受感染,连说可以可以。今天看来,他要爽约了。

晚上独自散步回来,给他打电话说:“你要爽约了知道吗?”

他想了想,马上明白过来:“春暖花开,山顶上吹口琴,拉二胡。”

他转而要我去内蒙,到春天的红碱淖尔,鄂尔多斯的大牧场,以及优美的巴彦淖尔。

我问他:“怎么净是淖尔呢?”

“你不是最爱欣赏湖泊吗?要不,去看胡杨林吧,春天也很美。”

我说太远了,要住好几天的。

他说:“我这闲置两套房呢,你知道,一套在市中心,一套靠近郊区。你喜欢哪里,就住哪里。”

过了会儿,又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可能住郊区的那个房子,你爱清净。随你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隔着上千公里,我也能看到电话那头的马处长,神情专注,又温和如水,仿佛秋光中一株恬淡自若的金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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