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主题、创作风格是小说的灵魂。形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即所谓意象),区别在于什么是作者笔下用以揭示主旨的对象。
莫言的短篇小说《秋水》叙述的是我爷爷杀死三个人之后带着我奶奶私奔到高密东北洪荒之地,成为开辟高密第一人。原始的高密东北乡四目皆是涝洼地,我爷爷和我奶奶结芦在一个低矮的小土山——其实也就是一个相对涝洼地来说的一个小高地——开始农耕日月。在这里过上了双宿双栖的生活,他们播种的五谷长势旺盛,堪堪待熟,而他们的幸福结合,也即将瓜熟蒂落——我父亲降——实现了他们私奔的浪漫追求“哪怕能在一起过一天”的生活。在一起“已经过了多少个一天了”。
小说的主题在于揭示我爷爷开拓洪荒之地的艰辛历程,慨叹人性的力量,我爷爷我奶奶的形象朴素、淳厚、善良、勇敢、顽强。形象逼真,性格鲜明,故事生动曲折,充满超强的震悍力,故事情节线索以秋季暴雨引发洪水,危及我爷爷奶奶生命而展开,肆虐的洪水把他们困居在小土山上,而此时我奶奶恰在此时临产,要生下我父亲,命运汲汲可危,人与自然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故事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牵动读者的心灵。
人物形象的刻画,情节的展开和主题的挖掘,是小说必须完成的目标。这篇小说,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最重要的手段是借助气势磅礴、粗犷震撼的环境描写,为人物的活动、性格的展示搭建壮观的舞台。
从莫言系列小说创作风格来看,似乎从来不吝啬笔墨去描写自然景物。但是《秋水》则更显集中突出,作者调动了一切手段以大量笔墨描写了暴雨过后,洪水暴涨的场面。突出蛮荒粗野的原始环境,展示洪荒时代自然环境的恶劣生态。通揽全文,给人的感觉,小说真正令人震撼的并非是人物,而是洪水,这也就是作者小说以“秋水”命题的原因。
在作者的想象中,原始的自然环境是彪悍的,而在这个环境拓荒的人性也是彪悍的。
作者在这篇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中的环境描写,作者是把“秋水”作为文学形象来刻画的,环境描写不仅占用了文章大约三分之一笔墨,更是几乎贯穿情节始终。
作者笔下的秋水形象,壮观辽阔、恐怖肆虐。洪水是发生在“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这样的环境里,在这片大涝洼发生洪水,其势必如一片大海浩瀚。
在展示秋水形象上,作都展示出了精致的语言表达能力和粗犷质朴、丰富细腻、亦实亦虚的创作风格,通过娴熟变化的描写、大胆夸张与想象,通过构筑荒诞野蛮粗犷奇特流动的画面,完美展示人物在自然环境奋争中的坚强意志。在表现手法上,作者先是用极尽朴实、几乎不讲究任何技法,豪不修饰的白描手法,来揭开画面。当暴雨来临之际,天“突然燠热起来,花花绿绿的云罩在大涝洼子上,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胡乱窜,水洼子里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而正是这样看似平白语言,才更能够准确形象地描绘出了暴雨雨来之际大自然那种强悍汹涌的气势。而在暴雨“旬日不绝”之后,洪水袭来时,作者描写秋水先闻其声,“雨声断绝,大洼子里一阵阵沉重的风响……随着风响,无数的青蛙一齐呜叫起来,整个洼子都在哆嗦,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再状其形:“大洼子里积水成片,黄草绿草在水中疲劳地擎着头。…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梁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梁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不予修饰,不吝铺陈,将声、形、色相继展现在读者眼前,构筑汹涌澎湃、惊心动魄的画面。
而作者笔下,壮观不是为了突写雄魂,而是渲染肆虐和恐怖。因而在作者粗线条勾勒出宏大的场面之后,又调动手法,拉近视角,并以三分写实,七分夸张的夸张手法,将眼前的画面与纵横的想象结合起来,更进一步描绘洪水带来的恐怖。“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无法想像,这样一个近乎暴力的镜头,作者竟能够反其道而用之,当用简笔的几乎运用了工笔,似乎是写实,然则我们读过莫言其它一些作品,一定明白这又是莫言介于魔幻与现实之间的一贯的想象。包括在洪水中泛滥的猖獗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人面前掠夺食物,均是同样的手法。都是在突显秋水肆虐后留下的极其恶劣的环境。
似乎《秋水》中莫言上述手法过于粗放血腥,使人作呕。或许作者创作过程中,也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惊叹的是,作者在环境描写的笔法运用上,始终能够收放结合,总是能够在你血脉喷张的时候,轻轻调拨琴弦,将读者从飞逸出去的空间,又拉回到故事中来。巧妙地在环境描写中变换手法,多次从粗犷到细腻,从平实到韵律地变化节奏。如前面用粗犷平实的手法描述暴雨来临之前的浑厚场面之后,紧接着就转到富于韵律的文字:“整个涝洼子都被雨泡涨了,罗罗索索雨声,犹犹豫豫白雾,昼夜不绝不散”。再如洪水暴涨之后,“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 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寒率响,细看才知 树上也全是大鸟。”作者环境描写紧紧扣住故事情节,人物的内心活动,瞬间在语言风格上发生了180℃大转弯,刚才还是野马游缰,这会儿就如琴如吟,如琢如磨,实在让人兴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