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二女士来电，声音里裹着一丝少见的紧绷：“今天发现小腿肿了，刚给周先生打电话他没接。我……我有点害怕。”她略顿了一下，声音似乎又添了份孤注一掷的勇气，“你方便过来看看我吗？”

我心中顿生不快，空调的冷风似乎也吹不散这阵燥热。我们之间，不过是在社区活动里因志愿工作碰过几次面，闲谈几句的交情，何至于支撑她深夜如此突兀的召唤？我婉拒得干脆：“真抱歉，我不是医生，去了也没用。您最好直接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听筒那边沉默了片刻，接着是她声音飘过来，像被风刮走的气力：“好吧，就当我没有给你打这个电话。”那语气里，弥漫着一种散不开的寂寞。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余下空洞的忙音，我却仿佛真的吞下了一只苍蝇，喉头梗塞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从胃里慢慢爬升。我烦躁地调低了空调温度，试图吹散心头的不适，可那点烦恶，如同水痕渗入纸页，悄然晕染开去，顽固地攀附在心头。

时间滑向深夜，我辗转反侧，右二女士那句“就当我没有打过这个电话”的声音，竟在寂静里被放大，反复回响，那尾音里拖曳的寂寞，此刻变得清晰而沉重。窗外树影摇曳，恍惚间竟仿佛幻化成她肿胀的小腿形状，无声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猛地坐起，汗已浸透背心。不能再想了！我摸黑下床，摸索着拧开台灯，昏黄的光晕里，书桌上那枚用银杏叶精心压制的书签映入眼帘——那是上周社区活动时，右二女士见我整理书籍，特意采来赠予我的。叶片边缘已有些微卷，脉络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如同某种无声的提醒。我下意识伸手拿起，指尖触到叶片干涩的纹理，心头那点被刻意忽略的微尘，此刻竟随着这叶脉的纹路悄然弥漫开来。

手机屏幕骤然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光亮，伴着尖锐的震动，突兀地撕裂了夜的寂静。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心脏瞬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我迟疑着，指尖悬停片刻，才用力滑开接听键。

“请问是周明先生吗？”一个陌生而职业化的女声传来，“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急诊科。您认识一位叫‘右二女士’的患者吗？我们在她手机紧急联系人里找到了您。”

“我……”喉咙干涩得发紧，“认识！她……她怎么了？”

“患者深夜因下肢突发严重肿胀、呼吸困难由邻居紧急送医。初步诊断为急性深静脉血栓形成，情况非常危急，已紧急进行取栓手术。我们需要联系她的亲属，或者……您能否尽快过来一趟？”

“深静脉血栓”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急诊科医生后续那些关于血栓脱落、肺栓塞风险极高的解释，嗡嗡作响，却再也无法清晰进入我的大脑。右二女士那条肿胀的小腿，此刻竟化为活生生的巨大阴影，沉沉压在我的胸口，令人窒息。医生冷静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我脑中却只剩下那句被我轻描淡写推开的“我有点害怕”，它此刻重若千钧，反复锤击着我。

“好！我……我马上到！”声音艰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

深夜的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悸，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飞速流淌，拉长成一条条惨白的光带。我几乎是冲进急诊大厅的，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护士台的灯光异常明亮，我急切地报出右二女士的名字。

“哦，那位血栓病人，”护士抬头，语速很快，“手术刚结束，还在ICU观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家属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等。”

她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喏，那边，ICU家属等候区。”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敲打出空洞的回响。尽头处，一扇厚重的玻璃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ICU特有的那种幽蓝光线，冰冷、恒常，仿佛时间也被冻结。几台监护仪屏幕幽幽地亮着，曲线无声地起伏跳跃。我急切地在几张病床间搜寻，目光最终定格在靠里的一张床上。

是右二女士！她无声无息地躺着，身上连着数不清的管线，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偶人。脸色惨白，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纸灰。一位护士正背对着玻璃门，俯身专注地为她擦拭手臂。那条手臂，此刻看起来如此瘦弱无力，软软地垂在床边。护士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洁白的纱布小心地拂过那枯瘦的手臂皮肤。

我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护士擦拭的动作上，眼神凝固在那条手臂之上——就在上周社区活动时，她曾卷起袖子，指着臂弯处一小片发红的皮肤笑着问我：“小周，你看这个像不像蚊子咬的？痒得很。”我那时恰好带着风油精，顺手便帮她涂抹了一些。她连声道谢，还夸我细心。那爽朗的笑声，此刻却像冰针，带着寒意扎入回忆。护士手中那洁白的纱布，此刻擦拭的，仿佛正是我当日手指触碰过的那片皮肤。冰冷的玻璃隔绝了所有声音，眼前只有护士无声擦拭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我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那熟悉的、电话挂断后如鲠在喉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再次凶猛地涌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视线却无法从玻璃内的景象挪开分毫。护士依旧在专注地擦拭着，洁白的纱布轻柔拂过那枯瘦的手臂。幽蓝的监护仪灯光，无声地映照在冰冷光滑的玻璃表面，清晰地反射出我此刻的模样：一张扭曲的、泛着青灰颜色的脸，嘴唇惨白而紧抿，眼神里盛满了无处遁形的恐惧和一种难以名状的、令人作呕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