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友琴女士听了我问,只是微笑,并不答话。我道:“你不告诉我,叫我如何明白?我这四十年工夫,恍恍忽忽,做了一个梦儿相似,不是已同你说过了么!老实说,我陆云翔今天不遇见你,不知几时才醒呢!”
女士道:“你就此醒了,倒也罢了。你可记得方才监督的话么?自从催醒术、医心药发明之后,我国人与从前相比,竟像换了个样子。那一个只图私利,不顾公益,社会就要鄙薄他,不把他当作人类,因此众人都不屑做呢!并且现在,各学昌明。那算学,是万学的根基,进步得愈加快速。算学士算出来说,私利并不是真利。一人专利,万人失业。那失业的人,必不肯就此罢手,必要与专利的人算账。那专利的人,必定不肯被许多失业人常来缠扰,势必至于筹守御之策,用防御之人。那时候,开消必大,开消大了,取利也不能厚。一样地不能享受厚利,徒多一层取人怨恨,又何苦呢?”
我道:“这就是孟子义利之辨了。利群为义,利己为利。其实,利群何尝不是利己。孟子一个义字,觉着赞的很呢!”女士道:“你敢连孟子都编派起不是来,不怕经学家割你舌头么?”我道:“你幸不是经学家呢!就是你是经学家,谅也不至于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就来割我的舌头。”说得女士也笑了。
我道:“这兴华针钉厂,可否进去瞧瞧?”女士道:“可以。里头有一个账房,是我认识的。不然,要进去是很不容易呢!”说着,早到了工厂大门口。
只见工厂房屋,都是黄石筑成的,坚而且固,足有七八层高。门楼上,有石斫成的“兴华”两字,伟大异常。一进门,便是一条马路。那路,却是螺旋式的,左盘右旋,都是屋舍。第一所屋舍,上有石斫金漆“总账房”三字。
女士道:“我们进去,问我那朋友讨取执照罢。”我道:“可不必罢,我们业已进来了,又没有人来查问。就这么逛逛是了,何必去央烦人家,要什么执照不执照!”女士道:“就在外边瞧瞧呢,原用不着什么执照。要里头去瞧他们工作,没有执照,是走不进的。”我道:“他们也太觉做作了,难道里头有什么秘密东西,怕人家描去样儿不成?却要执照不执照!”女士道:“这倒不能怪他。那工作间非比别处,全间都安放着机器,昼夜行动,危险异常。稍涉大意一点子,被机器带着不得一点半点,就要有性命之忧。在里头行走举动,都有一定的规则。有了执照,就有人来陪着走路。有瞧了不懂的,也可问他,他自会告诉你。”我听了,方才明白。
于是,跟着女士,走进总账房门。见地板铺得光平如镜,电灯点得比外边愈加明亮。摆着一只很长的长柜,向柜内一瞧,不觉猛吃一惊。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柜台里边一排一排,排着五六排的账台,约有二三十只。那账台上坐的管账先生,却都是女子。我这时候,心里头非常奇诧,连女士怎样地讨取执照,都没有瞧清楚。
只听女士叫我道:“云翔,云翔!我们外边去罢!”才跟着女士,跨出账房门。我问:“怎么管账先生都是女子?”女士道:“女子也是个人,也有五官四肢,也有知觉运动,怎么不好做账房?”我道:“从前却没有的。”女士道:“未开通的时代,又何足论呢!这会子,不要说这里的管账都是女子,就是各行号、各店铺的账房,也都是女子。为因女子气静心细,弄账没有错误,比了男子,胜过多倍呢!此外,如小学校教习、公医院医生,大半也是女子充当。因为女子对付小孩、对付病人,都比男子熨贴。”
我道:“话虽不差,但是男子的饭碗,不都被女子夺去了么?”女士道:“你这话,真不通之极了。现在,新发明的事业多得很。那发皇腾达的各种事情,依旧都要男子去干呢!女子心性虽然灵敏,躯干究属柔弱。强悍活泼,怎地比得上男子!”
我道:“我还有一个疑题,要请问你。那女子,是向来管理家政的,现在也出来做了事,家里头各种琐屑事情,叫那个去管?难道男子反伏在家中,操井臼、事中馈不成?”女士道:“这话更不通了。即以从前而论,从前是黑暗世界,然而那时候女子,尚多出外谋生的。如做老妈子的、做奶妈子的、做拣茶叶的、做拣鸡毛的、做拣桂元的、做拣兰子的;做火柴厂的、做毛巾厂的、做纺纱厂的、做缫丝厂的;还有梳头娘、剃面娘、卖婆、牙婆、渔婆、稳婆、媒婆、缝穷婆,也都是女子。这种人,难道都没有家的么?有家,必定有家政,然而他们也要过日子的。并且,往在家里的女子,也不仅光管些儿家政。有做铁车女工的,有做裁缝的,有做穿钉书籍的,有做顾绣的。”我道:“你繁征博引,我辩是辩不过你。但是,心里头终有点子不服。”女士道:“女子治繁理剧之才,本来胜过男子。所不及者,就不过体魄之健强、举动之活泼耳!”
说着,早到了冶铁所。女士推门入内,我也跟着进去。只见里边也设着长柜,柜内有四五个干事员,都在瞧什么书籍。瞧光景,是极清闲的。女士向他们一点头,道:“我们意欲在贵所瞻仰一会子,相烦那位引进则个!”说着,取出执照。一个少年干事员,把执照瞧了一瞧,连说:“便当,便当!”便走出柜来,向我点了点头,说:“就此请罢!”
我与女士跟着他,又进一重门。只见一架大机器,在那里不住的转动,响声“轧轧”,震耳欲聋。有好几十个人在那里工作。见他们都把废铁、生铁,装在一只长圆形桶一般的东西里,两个人把那东西推车样儿的推到机器跟前,那机器上自会放下两只钩子来,把这东西的两耳钩住,升腾而上。霎时落下来,这东西里的铁,早一块都没有了。长圆形的东西,共有二三十个,都满满地装着废铁,川流不息地运向机器来。
我问干事员:“这东西,叫什么名儿?怎么运行得这样的便利?”干事员道:“这就是自行斗。底下装有磁质小轮,所以能够推来运去。是小工们想出来的,他们无非为贪图省便起见。没有自行斗时光,运载废铁,都是他们扛着走的。他们嫌吃力,才想出这东西来。现在,各工厂室内运载东西,通用着自行斗了。”我道:“小工都能发明新器,足见中国人心性灵巧,远非欧洲人所及。”女士道:“你休把小工看不起。这几年里头,小工发明的手摇机多得很,像切面机、磨粉机、宰牲机,那一样不是小工想出来的!”
说着,已到机器架左边。干事员叫我们在栏外行走。见机器四周,都有高不到五寸的矮栏,像门限相似。走至西边尽头,见一根根细铁条,在机器上滚下来,铮锵作响。干事员道:“这铁条,就是方才的废铁炼成功的。”
我诧道:“机器上又不见有炉火,怎么炼得这样快法?”干事员道:“这不是用火炼,是用电炼的。此是我国电学家研究出来的。说天下之力,最大的就是电。电火比了煤火,大过不知几多倍数。所以,现在冶铁都改用电力了。”我问:“这铁条儿,可就是做针钉的么?”干事员道:“这是做钉的。那做针的,须得再炼两回,才可用呢!”指着那边道:“那方是针坯呢!”我随着他所指的地方瞧去,见那边堆积着一大堆的铁丝儿。冶铁所游遍,又到断铁所、挫锋所、打眼所、装包所,也与冶铁所差不多的样子,不过工作各自不同罢了。
我问女士道:“听得欧洲人说,做成功一只钉,总要经到四五部机器。做成功一只针,总要经到十多部机器。现在,我国制造钉针,怎么这样地简捷!自冶铁至装包,不到十部机器。”女士道:“这就是优劣巧拙之分了。欧洲机器与我国机器相比,犹之四十年前,手工与机器相比也。华货所以畅销,欧货所以滞销,都是这个缘故。”
我道:“欧洲人在当时何等骄傲,何等瞧我们不起!谁料今日,商务工艺,色色都会败在我们手里的。”女士道:“中国人勤俭耐劳、平和廉让,本非他邦人所及得上。智慧聪明,又远胜于他国人。当时所以委靡不振者,都缘政体不良之故。”我道:“这话很确。我国倘然不立宪,这会子,不知弄到什么地步了!”说着,便到总账房,交还了那张执照,走出厂门。女士道:“我们还是到上海去吃晚饭,还是就在这里吃了?”我道:“徐家汇是个小去处,谅没什么好馆子的。等到了上海再吃罢。”女士道:“你说徐家汇没有馆子么?同我去瞧就是了!”
我跟女士走了一阵,见店铺如林,夜市十分热闹。布庄、缎庄、顾绣庄、南货铺、茶食铺、杂货铺、茶楼、酒馆、番菜馆、宵夜馆、京馆、徽馆、苏馆、扬州馆、书场、影戏,没一样不有。那各店家的电灯、煤气灯,密得像天上繁星相似。灯光照在马路上,明亮竟同白昼。马路上来往的人,很是繁伙,却并不见有挨挤争先情事。来的走右边的街,去的走左边的街。马路中,车马虽络绎不绝,却都是按辔徐行,很有规则。
我道:“从前四马路、大马路、棋盘街,算是租界中最热闹所在,也没有这样的整齐划一。”女士道:“从这里,直到上海,再渡桥至浦东;浦西自白渡桥,直达宝山县城一带,十里店铺密密层层,市面都同这里一样。你我适才是坐着电车从地道里来的,所以都没有瞧见。”我听了,心里头异常诧骇。
只听女士道:“你喜欢京菜还是徽菜?”我道:“既有番菜馆,还是番菜清爽一点子。”女士道:“番菜也好。”我跟着女士,走到番菜馆门口,见商标上写着“岭南春”三字。走上楼,进了第四号房间,就有侍者送上菜单来。我就点了虾仁汤、禾花雀、炸板鱼、铁排鸡四样。女士点的是鲍鱼鸡丝汤、冬菇鸭、火腿蛋、芥辣鸡饭。我喝了两杯汇司格,女士只喝了一杯香槟酒。一时吃毕,喝过咖啡。女士取签字纸签了字,同我走下。经过第一号房间,忽然里头有人道:“那不是李友琴女士么?请进来坐坐!”早见花枝招展的,迎出一个女郎来。第五回终。
话说我与李友琴女士在徐家汇“岭南春”吃了番菜,正欲下楼,第一号房里忽地迎出一个女郎来。那女郎执着友琴的手,定要邀进去坐坐。友琴道:“我还有个朋友。”女郎向我一瞧,道:“就是此君么?不妨一淘进来坐坐。”友琴道:“云翔,就进会坐一会子罢!”我只得跟着进去。
见里面已有两个人,一个是须眉浩白的老者,一个是英气勃勃的豪士。见了我们,却都站起身来。女士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周女士的令尊周鉴殷先生。”又指着豪士道:“这是周女士的令兄周戎一先生。”我才知那女郎姓周,老者是女郎之父,豪士是女郎之兄。鉴殷问我姓名,我回说了。鉴殷道:“阁下尊篆熟的很,好像在什么所在瞧见过是的。”戎一道:“不要是小说上么?”友琴道:“这位陆云翔,正是个小说家。他著述很多,出版的有到好几十种呢!”
当时,我欲止住他,叫他不要说。那知已经来不及,被他说出口来了,弄的我跼蹐异常,惭愧无地。那鉴殷、戎一却很是敬重我,定要叫我点菜。我说:“我们已偏过了。”友琴道:“我不是也点了一客牛乳了么,休孤负人家盛情!”我道:“我也点一客罢。”于是,点了一客香蕉夹饼。
与周姓父子扳谈起来,知鉴殷是做过下议院议长的,现在上海市政会充着总董之职。戎一是个海军提督,现辖着五艘战斗舰,在吴淞口驻守。戎一道:“我国海军,不日要大操了。”我问:“在那里操演?”戎一道:“上一回,是在旅顺口操演的。今回,听说就在吴淞口了。”鉴殷道:“你依旧编在攻队里么?”戎一道:“还没有知道。现在,海军里头各种举动,比了从前,愈加严密了。譬如,我现在派在吴淞口,立刻就要调到别地方去,我自己也不会知道的。何况操演的事,还有两天儿呢!谁为攻军,谁为守军,此刻那里会知道。”我道:“万一调出去时,本舰上各色都没有预备,那便如何?”戎一道:“这就要获着严谴了。军法官是铁面无私的,谁犯了不是,不论有交情没交情,一例按着军法,明白处治。因此我们海军人员,天天同打仗一般,军装、火药、粮食,没一样不全备。一声令下,立刻成军。”
我道:“我国海军,竟这样地严密,远过欧美多多了。”戎一道:“讲起兵力来,我国的海陆两军,杀出去,那一国挡得住!就是混一全球,也容易的很。但是,我国人最喜平和的,只要保住自己疆土,不再有什么奢望了。倘使这点子兵力,移在别个国度里,恐怕世界就不能这么太平了!”我问:“海军大操时,我们不知可以观看么?”戎一道:“到那时,我送一张观操券过来是了。”
我道:“现在,海军统帅是谁?”戎一道:“海军部尚书,是靖远侯江春帆江大人。这江大人,也是我们江苏人。他是海军学生出身,于海军上很有点子经验。他是从管带升为统带、统带升为侍郎、侍郎升为尚书的。海军里头,怎样的布置,怎样的调排,都是他老人家一个儿出的主意呢!”
我道:“这位江大人,才略必定可以的了。”戎一道:“才略,是何消说得。更有一桩人家及不到处,便是镇定沉毅。不论撞着怎样非常的事情,他总是立定主意,一丝不乱,安安坦坦,像没事人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麇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两句苏文,他老人家真可当之无愧呢!”
鉴殷道:“这位江大人,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死也不怕,真是一个豪杰。但可惜,他还有一怕。要连这一怕都没有了,才是豪杰中的豪杰呢!”我忙问他:“还有一怕,是怕的什么?”鉴殷道:“云翔先生是小说家,人情物理都参的很透。试猜一猜看!”我道:“怕的想必是舆论了。”鉴殷摇头道:“不是。”我道:“敢是怕上下议院么?”鉴殷也说:“不是。”我道:“那必是怕报馆了。”鉴殷道:“益发远了。江大人别的都不怕,所怕者,就是他的夫人。他夫人,是西藏总督华大人的女公子,生得十分美丽,并且各样学问,都是绝顶的。所以,江侯爷很是敬畏他。在家里头一举一动,都遵着夫人的号令,一点子都不敢违拗。幸得那位夫人颇知大体,凡军政上一切事情,都不去干预,不过常常嘱侯爷尽职而已。”
我听了“西藏总督”四个字,心里头就大大的一动,暗想:“宣统二年,西藏事情正闹的不得开交呢!怎么这会子有了西藏总督?照‘总督’两个字解说起来,那西藏必定是改了省了,但不知几时改的省?现在,喇嘛僧在那边可还有权柄?藏民已否开化?”想要问几句,又因鉴殷父子,比不得李友琴是我老友,恐他们好笑,不敢造次。又见友琴与周女士执着手讲话,情形异常亲热。我又不忍打断他的话,叫他同我出去,告诉我一个明白。
忽见侍者进来,向戎一道:“周大人,上海打德律风 来,有人要同你讲话。”戎一匆匆出去了。约三分钟,进来向我道:“我要告个罪,先走一步了。操期定后,观操券我打发人送到李女士处是了。”说毕,连咖啡茶都不喝,向众人点了点头,就去了。
我问李女士:“我们可也要走么?”李女士道:“走了!”于是,辞了鉴殷父女,走出番菜馆。
我就问西藏改省的事,女士道:“这事原因复杂,讲起来非一时所能了。停一日,等我空闲点子,再细细讲给你听罢。”因向我道:“我今晚有人约着在总会里叙话,你可要同去逛逛么?”
我暗想,这总会莫非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么?那是极腐败的所在。友琴平日很是端谨,怎么忽地也要到这淫赌地方起来。因问:“你说的总会,可就是赌钱总会?可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倘是你果要到女总会去时,我可就要少陪你了。我生平不爱赌钱,你是知道的,并且你这人,我以后也不敢认你做朋友了。我平日爱敬你,是不单为着文字因缘,就为那端庄严淑,足为我的……”
我刚说到这里,早被女士截住,道:“不必说了!云翔,你这人真是顽固透顶。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世界!不要说你是不爱赌钱,你就是爱赌钱时,也没有人来与你共赌。请教你一个子怎么样赌法?难道右手与左手做输赢不成?”我听了,不胜欢喜。忙问:“赌钱一事,已禁绝了么?”女士道:“禁绝了已三十多年了。现在的人,什么牌九、麻雀,不过在历史上瞧见,晓得古时有这么一个赌钱名儿罢了。至于怎样赌法,就是老于掌故的,也不能说出呢。”
我道:“你可还记得,当时怎样禁绝的?”女士道:“今日碰着了你这旧人,便拖住我,很命地要人家讲说旧话。老实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旧事,那个还有心思去记他。”经不起我再三的央告,女士只得告诉我。才知道宣统二年,上海有几个志士,发起了一个拒赌会。绘图说帖,刊印了好些的传单,到处送给人家瞧,并派了许多长于口才的人,苦口劝导,强聒不舍,说的话都很痛切。人心究竟不是木石,渐渐地都醒悟过来,晓得赌钱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不愿再去干了。你也不赌,我也不赌,那赌患就自然而然的灭除了。”
我又问:“记得麻雀盛行的时光,有几个人,并不是不知赌害,都为朋友拖着,情有难却,只好勉强应酬。当时有句俗语,叫做‘三缺一,不来伤阴骘’,那便怎样呢?”女士道:“当时,各志士也曾虑到这一层。所以,拒赌会简章十三条里,曾有很严厉的三条:一是赠证书。凡入会者,必给一纸证书,证明其已入会为会友。凡逢喜庆大事,及岁时聚会,但可请酒,不得开设赌局。把证书悬挂在客座间里,宾客见了,便不能强求主人开麻雀之局、牌九之场了。一是赠徽章。入会的人,由会里赠送徽章,以为会员之符号。那人佩带在身,便可拒绝外诱,免入赌局。一是违例认罚。入会的人,如仍犯赌博,劝导再三,依旧不听,须罚以百元以下、十元以上之罚金。”我听了,很是佩服。
女士道:“你方才坐了电车,街上的景致没有瞧见。这会子,改坐马车罢。”我说:“很好!”第六回毕。
话说李友琴问我:“可要改坐马车,瞧瞧街上的景致?”我听了甚喜,遂问:“徐家汇,马车行有没有?”友琴道:“马车行、电汽车行都有。”我想,我问一桩事,他就回答我两桩,并且答出来的都是我不知道的。记得从前,汽车这东西很是奇贵,都是人家自备的,并且坐的一大半是外国人。中国人,间有一两家备着电汽车,招摇过市,风头健得非凡。四川路一带,有几家洋行,备着一二部电汽车。租给人家坐,租价异常地昂贵,每一个钟头,总要五六块洋钱呢!
动问友琴,友琴道:“物稀为贵,多了就贱。从前,电汽车都是外国来的,本国人从不会制造。工料、运费、关税,一切加上去,就不贵也要贵了。并且,从前的电汽车,式样很是粗笨,制法很是陋劣,光就汽油一项,耗费得何等利害!现在,经我国人再三研究,制造成新式的改良电汽车,式样既极其灵巧,用油也极其省俭。差不多外国电汽车一天所费,移在我们车上,可以用到三天呢!”我道:“我国人,心思竟这样的开展,工艺竟这样的发达。就没有军备,也要雄冠全球呢!”
友琴道:“可要就坐了电汽车?”我道:“电汽车行得太快,像飞一般。坐在上头,街上景致不依旧瞧不清楚么?”友琴道:“电汽车可快可慢,你要游赏街景,就叫他慢慢地行是了。”我想,新式电汽车,倒也没有见过,试坐坐也不妨。遂道:“电汽车行在那里?”友琴道:“就在左近。”
跟他走了一会,果见一所很大的车行。招牌上斗大的十一个字,道:“上海电汽车公司第九分号”。七开间门面,装着无数电灯,内外都照得通明透亮,摆列着六七十部电汽车。友琴走进,就有招待员出招呼,问:“要大号?中号?小号?”友琴道:“我们只有两个人,小号车也够了。”招待员就到账台上,说了句什么。就见账房先生把呼人铃一按,里头跑出个管机的车夫来,垂手侍立。账房向他说了几句,想必就是叫他驾车的意思。我们因离得远了,不甚听清楚。
我在这时候,就把新式电汽车打量一番。只是车式两头都是圆的,车身比从前的略小,车轮却大起一倍还不止。友琴告诉我:“车轮大,在重学上研究起来,是力省而行速。”我于重学、轻学都是门外汉,听了他的话,一句都回答不出,惟有点头称是而已。见车已驾好,我与友琴坐上了,吩咐车夫慢慢地行。“哺,哺,哺”,警号一响,车就徐徐转动。
但见马路宽阔,店铺如林。电灯照耀,如同白昼。从徐家汇到南京路,十多里间,店铺没有间断过。绸缎、磁器、银楼、酒馆、茶肆,没一样不全备。只那小押店,从前鳞次栉比,没一条街上不有的;现在经了十多里路,却一家都没有瞧见。我心里头有点子奇异,就问友琴。友琴道:“这小押店一行,是刻剥穷民的营业。百业中最可恶不过,就要算着小押店。”我道:“不错。记得当时,商界中人把小押店一业,不肯认为正当之营业,几几乎摈诸商界之外。就是开设押铺的,自己也不敢与众商并列。正经商人,也决不肯开设押铺。”友琴笑道:“你动不动就要背掌故,好去充历史教员了。”
我道:“不要嘲笑,你且把小押店消灭的缘由,讲给我听。”友琴道:“这就是自然淘汰,有甚奇异的道理。百业奋兴,生计渐渐地宽裕。穷民少了,有谁来典质东西?大典当尚且开不出,何况小押店?”我道:“不错,小押店的利息,实是大不过。有每月九分的,有每月六分的。他们定章,是十日为一期。按期二分,不是每月六分么?按期三分,不是每月九分么?大票论月,小票论期。不是专门剥削穷民么?”友琴道:“小押店绝迹了二十多年了。那小押店,与储蓄银行是绝然反对的。储蓄银行渐渐发达,小押店便渐渐消灭。”
我道:“现在的人,都晓得储蓄了么?”友琴道:“去年全国六十三家储蓄银行总报告,合计拢来,储蓄进款子共有二千二百兆元。以四百兆人匀计,每个人每年储蓄银五元五角。”
说着,已到了一所圆顶高大房屋。那房屋,都用红砖砌就的,上有凸出的金字,道:“国民游憩所”。车便停住。友琴道:“这里就是总会,你愿意进去么?”我道:“很愿意,很愿意。”于是,下车进内。却不见他给付车钱,那车夫也并不索取。动问友琴,友琴道:“你没有留心,方才雇车时,已先付掉了。”
走进门,见很大一个天井,两边排着无数的盆景花儿。五色烂熳,芬芳扑鼻。盆景都搁在绿漆木架上,一层高似一层,宛如扶梯相似。还有些小假山儿,布置得很为灵巧。更有一桩奇怪处,那地下铺的,不知是什么,不像砖,不像石,又不像式门汀。踏下去,软铺铺地,好像铺着极厚绒毯相似。仔细瞧时,却又并不铺甚毯子。心下奇异,动问友琴。友琴道:“总会里的地,都用橡皮铺的。柔软耐用,跌扑了,又不遭伤损。”我道:“从前曾听过这句话,说:‘地皮要用橡皮铺垫’,只道是说说罢了。”女士道:“人群进化,事业日新。从前人的理想,一到现在,都变成功实事。”
我道:“这所房屋怎样造的?在外边瞧时,明明是座圆顶大房屋。怎么一到门里头,却见有这样大一个天井?”女士道:“这是我国最新发明的新屋式,我们到里头去瞧。”
跟着女士,走到门边。见他把手一按,门便开了。却是一间广堂,陈饰得非常华丽。台椅桌凳,都是黄杨的。已有无数的人,坐在那里闲谈。
我问女士:“黄杨这东西是极名贵的。这里椅桌,都是黄杨所做……”女士不待我开口,就道:“你还道是从前么?现在农业改良,各物都异常发达。黄杨在昔年,因培植繁难,所以名贵,现在出数多了,价值自然跌下去了。”
女士又道:“这里是品茗室,可要泡碗茶喝喝?”我正觉着口渴,连声应“好”。女士拣一只空桌,同我坐下。我见那桌子,造得十分精致。手抚上去,光滑可爱。一时,茶房送上茶壶、茶杯。那杯壶,磁质腻白光洁,式样玲珑透剔。我见了,拿在手里不住地玩,顿忘了倒茶解渴。女士道:“只管玩那杯儿做什么?”我道:“这壶杯都是本国产么?”女士道:“现在,那里有半处洋货,都是祁门土制的。”我道:“磁质的细腻净白,且不必讲。只那形式,在从前时候,我国人那里造得出。”
女士道:“我国的磁土,要算安徽祁门所出为最上。只是从前路政不修,交通不便,所以江西景德镇各窑制造磁器,就是御窑,也只用得八成祁土,其余各种细窑,不过四成祁土罢了。那时节,欧美各邦,尚且把中国磁器珍如拱璧,现在铁路交通,祁土运送异常便利。经安徽绅商合股开设了个磁土公司,用机器开采磁土。其法先开去生土,爬到磁土,凡粗砺的,就把机器来磨细;坚硬的,就把机器来轧碎。再淘汰去了渣滓,把所剩的菁华,研至极细,制成功一块块的磁砖,运到各处窑里,再制各种器具。碟咧、碗咧、瓶咧、壶咧、杯咧、勺咧、盏咧、盘咧、缸咧、盆咧,没一样不可以。磁质先好了,再加上各工人争奇斗胜,天天想出新法儿来。自然做出来的东西,比众不同了。”
茶房提着铜铞,过来冲茶。揭开壶盖,一股清芬茶气,从鼻子管直透入脑门来。瞧那茶色,青绿可爱,不觉启口又问。女士道:“这是雨前芽茶,用机器焙制的。”我道:“可有铜绿搀和在里头?”女士道:“铜绿这东西,最是有害卫生。从前,洋装茶为和了铜绿,被退回二万箱。中国茶商受了大亏,就此研究改良的。”我听了,不胜赞叹。当下就喝了一杯,觉清冽异常,果然与凡品不同。
坐了一会,女士领我到各处闲游。阅报室、丝竹室、棋话室、弹子房、藏书楼、骨董房、书画房,通游了个遍。虽不是琼楼玉宇,画栋雕檐,那曲院回廊,却都还高华轩爽,陈饰亦甚精美。女士道:“后面还有个花园。”我道:“今天既然来此,总要游游周到。”友琴女士领着我,走进后园。只见园是欧洲式,平坦宽敞,足有二十多亩大小。佳木葱笼,奇花烂灼,亭台楼阁,却甚稀少,只三五座茅亭,点缀景致而已。
我与友琴正在左右瞻眺,忽听背后有人呼:“友琴姊,友琴姊!”回头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艳若春花,朗如秋月。友琴见了他,就笑盈盈迎上去,执着手问询。讲了一会话,这女子便走过来,向我道:“原来,先生就是着小说的云翔先生。敝会同人,企慕久矣!难得今天光临,待我知照了会友,就在这里开一个欢迎大会,以表下悃。”我听了,惶恐无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友琴过来道:“这位女士,就是锦文社书记员胡咏棠君。”我只得随俗沉浮的应酬了几句世故话,又问:“锦文社是怎样的宗旨?我是久梦初醒,新世界各种事业,竟与我隔了世似的,一点儿没有知道。”咏棠道:“先生是老前辈,如何恁地客气?”我道:“讲到旧世界事,我还有点子记得。倘提到新世界上,我反转称你老前辈了。”咏棠不信,友琴告知他缘故,才不言语。
我又问锦文社宗旨,咏棠道:“敝社是专意敦促美术进步的。如手工中描鸾刺绣,文字中诗歌、戏曲、杂志、小说,凡一切赏心悦目、适性陶情的东西,敝同人无不悉心研究。”我听了,不胜佩服。
咏棠道:“古小说里头,只先生的著述最来得多,敝同人不胜企慕。只是先生所写的人情世态,与现在世界上竟大不相同。不知是空中楼阁呢,还是实事?”我道:“实事却都是实事,只恨我笔墨拙笨,描摹不到十分之二三呢!”咏棠向友琴道:“恳姊姊向先生说,可否就在我们会里耽搁几天,让众会友一来瞻仰瞻仰丰采,二来也听听四十年前掌故,增长点子见识。谅先生必无不肯赐教的。”友琴向我道:“听见么?被人家捉住了!”我见推辞不得,只得应允。
咏棠女士见我答应了,不胜欢喜。当下就邀友琴,到棋话室围棋。我于着棋一道,不很明白。瞧了一会,是咏棠输的。咏棠又引我上楼,见楼上更有许多玩意儿,猜谜咧、射覆咧、投壶咧,我各样瞧了瞧。友琴、咏棠叫我猜,我就胡乱猜了一阵。也有猜着,也有猜不着。
忽听楼下一阵哗笑声音,接着“劈劈拍拍”,好似点放花炮一般。我问:“是什么?”友琴、咏棠齐说:“下去瞧瞧,此乃是新发明的玩意儿呢!”第七回终。
话说我在国民游憩所楼上,听得下面哗笑声音,友琴、咏棠邀我下去瞧。我就跟着他们走下了楼,却听得声音在花园里头。走进花园,乌黑黑簇了大半园的人。却有一桩奇异处,那些人都站得稀稀朗朗,并无拥挤情形,却都仰着头,不知望些什么。我也抬头一望,只见空中有无数东西在那里飞舞,有龙,有蛇,有凤,有鹤,有蝶,有蜂,一对对的,盘旋飘荡,五色熳烂,好玩的了不得。
正欲问他们时,“劈拍,劈拍,劈劈拍拍”又响起来了。只听得“蚩,蚩,蚩”,一样东西冲天而上。仔细瞧时,原来是只火轮船,甲板上站着好多个人。那几个人,须眉朗朗,很是活泼。友琴道:“这是新发明的烟火,你瞧好不好?”我道:“妙极了!怎样制造的?”友琴道:“怎样制造,倒没有仔细。”说着,“劈劈拍拍”,又连放上十多个烟火,却都是铁甲兵轮样式,龙旗飘荡。那船上,还都标着字:“南洋海军”、“北洋海军”。咏棠道:“这是演甲午中日之战。这二三十艘海军舰,都要被日舰轰沉或捕去的。”我道:“这乃是中国倒霉事情。现在既然强盛了,为甚还要枭这痛疮儿?不怕出自家的丑、坍自家的台么?”
咏棠还没有回答,友琴早“蚩”地笑了出来。我问他:“笑什么?”友琴道:“云翔,你又不是三家村的冬烘学究,怎么连这点子见识都没有!”我道:“你说的是什么?”友琴道:“你道排演中国失败事,便是出中国人的丑、坍中国人的台么?可还记得古人说的‘安不忘危,泰不忘否’两句话儿?我们中国,眼前总算富强到了极点,只是‘富强’两个字,不能靠着形式上,总要靠着人心上。人心一怠惰、一骄傲,不要说现在这点子国力,就使海军、陆军比现在多起十倍,军械、枪炮比现在猛烈过十倍,农、工、矿各种实业比现在发达过十倍,也不能一刻儿安逸呢!记得么,我们中国在四十年前,土地、人民不是占着全地球第一位置么,为甚弄得委靡不振呢?可知‘怠、惰、骄、傲’四个字的坏了。”我听了,很是佩服。
只见“蚩,蚩,蚩”,连放上了十多个烟火,却都是日本军舰,高扯着旭日旗,横冲直撞撞将来,先前放上去的中国军舰,雁翅般摆着。说也奇怪,却见两边军舰上“轰,轰,轰”,都开放出炮来。那炮好就是月炮做成的,放得连珠相似,宛如真的海战一般。一会子,中国军舰杀败了,逃将下来,日舰便拼命地追赶。追着了,通通捕去。日本军士一个个跳上中国军舰,把龙旗收掉,换上了旭日旗,这才渐渐的没向云中去了。瞧的人,没一个不拍手称妙。
烟火放过,友琴、咏棠就送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那招待所离国民游憩所,只一箭多路,走不几步就到了。房屋却是本国式,窗明几净,收拾得很是清洁。一个招待员,只有二十多年纪,笑盈盈出来招待。问起姓名,才知姓王,名佐材,江阴人氏。友琴、咏棠略坐一坐,就告辞而去。王佐材问我:“可要浴身?”我正嫌油汗凝身,十分地不爽快,连说:“很好!”
佐材引着我,走到浴室里。我一见浴室,心里就不觉奇诧起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浴室里并没什么浴盆、浴巾一切浴身应用的器具。我问佐材:“这就是浴室么?”佐材点头道:“正是。”我道:“没有浴身器具,怎样浴法?”佐材听了,骨轮骨轮,两只眼不住地向我瞧看,好似异常惊诧的样子。我见他这样,心里愈加疑惑,暗忖:“难道现在时光,浴身不用浴盆、浴巾的么?”只见佐材向我瞧了一回,就问我道:“先生浴身,难道还用着浴盆、浴巾的古法么?那不累赘煞人!”我道:“新法浴身是怎样的?没有浴盆,水放在那里?没有浴巾,身上的汗污,用什么东西来擦?”佐材道:“原来,先生还没有晓得,现在时光,那个还愿意拿水来洗澡,拿巾来擦身!”
我诧异道:“浴身不用水,用什么?”佐材道:“先生同我玩不成?我不信先生这样开通一个人,连新法洗澡都不会知道!”我道:“简直没有知道。”佐材道:“现在洗澡都是用汽的,那用水洗澡,不行了已有十多年了。”我道:“用汽不用水?这汽,是不是就是蒸汽水?”佐材道:“不是蒸汽水,是汽。”因向壁上一指,道:“这就是汽管。你脱好了衣服,只要把管子一开,里头自有汽放出来。用够了,把管子一闭,就完了。”我依他所指处瞧去,见一个自来水龙头似的东西,装在壁上。我道:“多谢指教,倒要试一试看。”佐材见说,便出去了。
我就把里外衣服,一件件脱去,脱了个一丝不挂,走到汽管所在,像开自来水般,把这机关儿只一拨。那时节,心里头还有点子担惊,恐怕汽儿直冲出来,精赤的光身子,要担当不住。谁料机关拨开后,声息全无的,一股暖气从管里头出来,经过我的身子,只觉全身畅快,经里络里,没一处不伏贴。真是奇妙不可言!
一会子洗毕,我就把机关闭住,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佐材问我:“如何?”我道:“妙极,妙极!”遂问:“这汽从那里来的?”佐材道:“是公司里制造的。人家要装浴汽管,只消去关照一声,公司里马上派人来装,装费是分文不取的。”我道:“用这汽,公司里每个月收多少钱费?”佐材道:“那也没有一定。用的多,费就出的大;用的少,费就出的小。”我道:“多用少用,他们又怎地会知道?”佐材道:“也像自来水、自来火似的,立着汽表。瞧了表就能够知道,一点子不会错的。”
我道:“那个发明出来的?”佐材道:“就是医学大家苏汉民先生。苏先生当时发明这样东西,也无非为便利病人起见。那知现在不生病的人,也都贪省力用这东西了。”我道:“这汽是什么东西所制?”佐材道:“听说从化学里分化出来的,很能够去污涤垢,并能杀一切微生虫。常用此汽浴身,可以消除百病。”我听了,不胜惊叹。
一会子,佐材陪我到房里。只见房里各项陈饰,异常夺目。桌椅都是细竹编成的,精巧绝伦,却又异常雅致。壁上遍挂着字画,笔法秀媚,落款都是女子。那只床,式子异样的玲珑,比了从前的凉床,灵巧便捷,胜过十倍还不止;比了西式铁床,美观又超越过数倍。一般的床脚上装着小磁轮,可以自由推动。张着薄纱帐子。看官,在下这时候,宛如刘老老初进荣国府,事事物物,一触我眼帘,没一样不奇怪,只是叫不出名儿。就舒舒服服睡了一宿。
次日起身,佐材陪着,早餐过,就在招待所里各处,游历了个遍。见所内也有花木,也有丝竹,及一切游玩、各种器具,也有藏书楼、阅报室。
向午时,咏棠女士来了,告诉我,今日社友齐集国民游憩所,开茶话欢迎会,并叫我演讲四十年前的民情风俗。我推托不得,勉强答应了。
我问:“友琴为甚不来?”咏棠道:“友琴姊去瞧飞舰试演了,大约向晚才来。”我问:“何处试演飞舰?”咏棠道:“就在浦东公园里。”我问:“这飞舰,是不是系我国人所制造?”咏棠道:“我国人制造成飞舰,已有四五十种。制法精粗不一,大约与各国所制的,总也不差什么。不过,今番这一种,确是最新发明的,东西洋各国,从不曾有过。”我道:“飞舰种类,竟有到四五十种么?”咏棠道:“最初时候,只有得两种。一种像飞鸢样式,没有什么气球提携的。上冲霄汉,可以高到三千尺以外,枪弹已经打不着了。还有一种,是系缚在气球上的。”我道:“那一种我也曾见过,就是四十年前,欧洲各国所发明的。只是升到空里头,气球要随风飘荡,很不能自由的。”咏棠道:“这是外国制造的。到我国人会造,把这拙笨的法子已改良了。”
我问:“怎样改良法?”咏棠道:“就在气球上,添了两个翼翅,便像鸟一般,翱翔飞舞,进退自如。就是碰着烈风猛雨,也不惧了。这还是最初时光的样子。后来,逐渐研究,逐渐改良,便长的、尖的、浑的、扁的,制造出无数新样子来,竟有到四五十种之多。现在这一种新发明的,与从前各种,却又大不相同。听说在飞舰里头,安置了汽油机器。”我道:“了不得!汽油车在地上行走,倘是开足了机,一个钟头,也要行到三百多里。在空里头飞行起来,其速率,不要同炮弹差不多么?”咏棠道:“炮弹呢,总究赶不上的。只是飞行器里头,总要算着他了。”我道:“这种飞舰打仗起来,装上了炸弹,抛掷到敌人水陆营里头,可就猛烈无匹了。”咏棠道:“我们中国,横竖永远逢不到打仗事情的。”
我道:“这是什么缘故?”咏棠道:“现在,海陆两军异常的完备,环球各国,没一国比得上我们。要同我们开衅是,我敢保得住,没一国有这胆量!讲到吾国,素来抱持平和主义的。只要人家不来惹我们,已是好极了,我们是断断不肯侵夺人家疆土的。你想,人家不敢来惹我们,我们不愿去惹人家,怎地还会有打仗的事情?”我道:“我也想去瞧瞧。只是路径不大熟悉,女士可否陪我一往?”咏棠道:“今天的试演,没甚可瞧,过天还要到上海来呢。”我见他不肯,只得罢了。
佐材走来,说:“开饭了,请先生同女士到饭厅用饭。”女士听了,就道:“云翔先生,饭厅里坐罢。”我跟着咏棠,走进饭厅。见向外六扇长窗,齐齐开着。天井里,种着三五株棕树。树叶像蒲扇般,疏疏朗朗,青翠可爱。屋里四周,都用粉纸糊裱得雪亮。居中摆一只圆台,台上匕箸碗碟,排列得簇斩。咏棠让我上坐,我也不客气,就此坐了。咏棠、佐材,在下相陪。搬出饭菜,虽只六样,烹调的却都可口异常。咏棠举箸相劝,殷勤地了不得。一时饭毕,漱过口,洗过脸,闲谈了一会。咏棠道:“是时候了,我们走罢。”
我跟着咏棠,走向国民游憩所来。只见游憩所门外,停着无数的车马。晓得都是锦文社社员,特来欢迎我的,不觉心里头一喜一惧。喜的是,难得众情如此欢洽,礼貌如此周详;惧的是,我毫无学问,演说起来,未必能博众人的满意。肚里想着,脚步儿早跨进大门。只见昨天品茶的那间,黑压压坐了一屋的人。静悄悄地,没点子声息,气象异常肃穆。我一想从前每逢盛会,会场上咳嗽吐痰的声音,“切切咄咄”讲话的声音,杂乱得什么相似。现在,竟进步了许多了。
咏棠引我上了台,向众人介绍道:“此位就是诸君素所企慕的青浦陆云翔先生。”咏棠才说得这一句,就听得台下轰雷般拍起手来,我就向众人哈了哈腰。咏棠向众人演说一遍,众社友也都陆陆续续走上来演说。有长篇大论,滔滔不已的,有三言两语就走下去的,无非是称颂我、企慕我的意思。我这会子,倘必要一一抒写出来,看官们不说我是梦话,就说我是吹牛了。所以,我只好简括其辞的,一句话交代过。
当下,我也循例说了几句感谢话,又演说了一番四十年前的上海风俗、中国怪象。只见台下众人,很露出不信的样子。我见友琴不在,没有人证明我说,没奈何只得由他们。看宫,在下当时节的困难,与这会子竟一般无二。现在,我口讲笔写,写得笔秃墨枯,讲得唇焦舌敝。试问,看官们相信陆士谔的,能有几人?
我演说完毕,咏棠向我道:“难得先生到此,众社友得瞻丰采,请合拍一个照,放在敝社,做一个纪念品。”说毕,就见人拿着照相家伙,过来拍照。拍过照,众人便一起起散了。咏棠拖住我,再到花园里逛逛。刚进园门,就见“蚩,蚩,蚩”,半空里,一件东西飞坠将来,就落在我身旁。我不觉吓了一跳,却见是个人,见是个女子。仔细一瞧,就是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我心里奇怪,道:“友琴,怎么忽地变了飞仙也!难道这样的科学昌明世界,还有甚妖法神术不成?”问友琴时,却又笑而不语,弄的我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咏棠也只顾笑。第八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