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时常觉得他不在,但你又听到他在均匀的呼吸,不过速度慢一点。——宝城
一北在宝城生活了很久。
一北喜欢宝城自然的,冷静的,缓慢的,洒脱的气息,像延边的雪,像整个北方的雪,像她,一下雪就撒着欢跑进门前,路上,土地里,空旷得不需要回应的地方。雪落在她的额头,脸颊,发丝,嘴唇。有的消失在她的话语中,为水,有的融化在她生命里,至刚。
一北是宝城朝鲜族人堆里的汉族,阅读理解意义上的“少数民族”,邻居,朋友,亲戚的关照并没有让这个存在着的界限无可逾越,一北享受着和宝城长长的冬天并不相称的温暖,四周都是暖洋洋的,可总有人能感觉到她若有似无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不是有意伤害,不是逃避,不是抗拒,她从始至终都是以拥抱的姿态示人,缺点就是她会慢慢疲倦。就像是生来独居的动物,遇到生来群居的动物。遇到一起,大家就做朋友吧。她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温暖,她也以之为回报,她知道群居动物的习性。他们不知道独居动物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她有时候也任性又叛逆
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和牡丹江是她常挂在嘴边心里的几个名字,都是宝城的江的名字,她没有身临其境过,但她已经去过好多遍,像三毛对于撒哈拉的某种执念。她冥冥之中认为那是有关于她的信仰的东西,但她也暂时不清楚,不明白。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和牡丹江应该是江、河、湖、海的代名词,是所有这些,而不仅仅是江,是更广阔的,是埃莱娜离开家去看海半途折返而丢失的东西。又或者是你看到一望无际的水波粼粼,如果不知道是江,眼中理所当然认为是海。
再过几天一北也要去南方和爸爸生活了。她喜欢冬天,也期待记忆里的夏天。她对喜欢的东西没什么不舍和留恋,比如这次离开,可能是喜欢的感觉太久了,已经习惯了。
从六岁起一北就没穿过小裙子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无所谓了”她常说这句话,还好不是 “没关系”。
爸爸妈妈没分开以前家里的陈列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台老旧的长虹电视机,旁边的电线塑料壳发黄得明显,每天都被电饭煲的蒸气烫到,就慢慢变老了。棕黄色的柜子靠墙立着,中间柜子里装着小姨给她织的黄色毛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穿的,现在看起来太小又太硬,但是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她站在房间里,看着面前那张双人床,想起自己六岁有一次从上面滚下来,突然失重的感觉,就像现在一样,很不真实。
她想找到放在窗台上的瓷石摆件,那是个有很多鸟蛋的鸟巢,她没看到,已经不放在原处了,她也没问任何人它的去向,习惯性想要自己解决所有问题,不管希望的或者失望的。
那是小谭送给她的
小谭有次放学路上问一北“一北有没有喜欢的男同学?”一北当时说了很多个名字,但是现在除了小谭,她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小一北真是个花心大萝北……
鳯南中学旁边有一条大江,一北虽然遗憾看不到海,不过也不错,有水她就欢喜,对水的爱不比对雪的少。
她一下车就看到了,虽然江看起来那么远,可望不可及的样子,但在车上看的时候,她肯定她就在江面上。
她沿江往前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她的目的地不在前面,可没有人会走向自己不去的地方。她和江隔着一段篱笆,找不到路决定翻过去,其实也不难。
她真没想到这个河滩还是个放牛的好地方,只能左一脚又一脚的慌乱,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不能低估,倒是只有河岸和杉木的味道,于是她的好感还没完,可以尽情挥霍。
她找了块长草的泥地踏踏实实的蹲着,看着前边零零散散站着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的鱼竿一轮又一轮的抛到水里,想抓住什么,或者是丢掉什么,只有鱼和钓鱼的人知道。鱼什么都记得,七秒钟的记忆是欺骗,正是这样的欺骗,这些生物们才有机可乘,正因为这样,它们知道的秘密会越来越多,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泡泡从水里升起来,冒出来,然后爆炸开。
冬天的风吹起来可真有劲,她大口大口吃着冷风,干甜干甜的,又慢慢泛起潮气,布满整个面庞,分辨不清是江朦朦胧胧的,还是眼睛朦朦胧胧的。
这时候汽笛声响起来,原本靠岸边的轮船往河中心开过来,一北想:它准看见我了,可是我没有票,我什么也不带,没什么可担心错过的。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新转来的学生,大家可以叫我一北,很开心和大家成为同学,请多多关照!”,一语落毕,一北的酷刑结束,她对人群总有不信任感,一紧张她的时间轴就变长。
班上制订了差生帮扶制度,右边靠窗一排的第一个座位是老师给一北安排的,一北在原来的学校成绩很好,老师希望她可以帮帮后边那个同学,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一北闭眼托腮感受一缕缕阳光的温度,想着要是她的自我介绍能像凉宫春日那样霸气侧漏,她后桌的那个男孩子也许就不会一直玩她长长的辫子了。
一北很讨厌人玩她的辫子,她的辫子小时候在课堂上被人恶作剧烧掉过,她跟老师说了这个事情,老师批评了同学,然后让人道了歉,但她的头发也没有回到原来的样子。她不想要原谅,也不想要道歉,也没有怪罪。她才发现烧坏了就是烧坏了,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复原。从那之后有人玩她辫子,她脾气就会不好。但是这次刚到新学校,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没有主动和人沟通的欲望,就随他去了。
第二天开始他就没有机会再碰她的头发了,一北把头发盘了起来。她总是能找到一种柔和的对抗方式。
二
一北坐在床边呆呆的出神脑子里在想很多事,在她反应过来她在想事情的时候,已经记不起刚刚在想什么了,这个情况以前出现过,一开始她还会努力去回忆,但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感太让人难受了,了解它的框架和轮廓,但不知道往里填充什么,只能看着着急拼起来的又陆陆续续散架,后来索性忘记就忘记了,没再去为难自己。她知道是神经衰弱。
又下雨了,总是夜晚中途开始下雨。啪啪啪打在石棉瓦上,让她想起大风天里石棉瓦被风掀起拍在房梁上,她感觉下一秒房子和她就会被吹开,暴露在大风的天气,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但什么都不会发生。雨越下越大,总会越下越小,然后停。
她困了,睡着前想着明天周末不上课,想去泡泡江边的潮气,也许整个人会变得胀胀的,加油打气就是这样子的吧。她的南方体质在北方待久了,在南方总觉得有时差,像太阳底下的海绵,干瘪瘪的粗糙。
天亮得刚刚好,带一点雾蒙蒙的灰,她像藏在这灰里面的自由人,不想被人发现就偷偷摸摸躲在里面变透明,对走过来的人感到好奇,就赤裸裸的跳出来。这通常会把来人吓一大跳。当然,如果因为来者不够勇敢就不敢再次向前,她就不是一北了。
她沿着江岸一直走,一脚一脚把大石头踩开,小石头踩实,听它们咯吱咯吱干架的声音,质地坚硬的那些才会又回到江水里。
她喜欢散步,这个词没有目的地。她像是在解无数道几何应用题一样一直走,好想停住的时候所有问题就都有答案了。虽然不会。她一直这样做只是执着于有这种可能性。
不远的河岸飘出离离散散的火星,风吹散开她未束着的长发,扑在脸上凉凉的,她觉着冷了,也许可以去借借火。
火光在他脸上阴一阵亮一阵,像个魔法师,让他一会看起来是个小孩,一会儿又是个大人。
她近视,走近了才发现是他,她没想到他来这的原因,还是其实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她习惯为事情找一个理由,或者借口。
火星四下飞窜,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世界上有金黄色的萤火虫,那它发出的光就会是这样子的。一北伸出手从热浪里捧出一颗火星。她抓住了一只金黄色萤火虫,它剧烈的抵抗灼伤了她。它和她好像。
火堆旁,火光追逐影子是当下最热闹的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听潮水声,桥上的喇叭声,火星飞溅的啪啪声,甚至路灯光波的脉动声。她这时候想起来以前有人跟她说过钱塘江涨潮的时候有能吞没人的大浪,她没记起来是谁。就在这个时刻她想试试看站在那个大浪前会不会被拍倒,被拍倒了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岸边呆了多久,安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像是中间的时段被剪掉,只剩开头和结尾,在某个下一秒中,他对她说“我走了” ,她不确定他认出她来了还是没有,只应了一声好。在他说话的那一瞬间,她觉得他像极了埃里奥,《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的埃里奥,他们有着旁人觉得易碎的阳光和真诚,那种与生俱来的脆弱感,你害怕下一秒这些阳光和真诚就都消失掉。害怕到她好字的后半段都塌陷,只好原谅他没有听到。
三
“还来不及看你就已经长大,多遗憾”。一北这天放学后的单曲循环
四
那天晚上,他开始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他想要买一辆摩托车。他知道这个要求会引发一场远程战争,但就是这样他才越发想说,吵架比没有话说情况好得多不是吗。妈妈在电话里说他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读书,而不是不务正业,况且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初中生上路冲动又莽撞,很危险。妈妈不相信他,导致他也有点不相信自己,就没有再反驳,直到那边以为他没有再听就挂断电话,剩下嘟嘟嘟的声音在房间里荡过来又荡过去。其实他的动摇是本来就没有多坚定,想要一辆摩托车没错,但并不是非得现在就拥有。说服自己打电话总需要一个理由。
“奶奶,我今天晚上去同学家玩,明天早餐不用煮我的份了” “好,路上要注意安全”“知道了”
其实他没有去同学家,为了让奶奶不担心才这样说。还好奶奶也从来不怀疑。虽说他偷偷溜去江边只是偶尔,奶奶这份心意也简单到让他愧疚。
他心烦的时候就在江边坐一晚上,也不害怕,好像天生就这样,像那七个葫芦娃还有那一个哪吒。
他也没想过会在这遇到她,虽然已经快天亮了,这个时候来江边不会比他呆一个晚上更奇怪,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从一开学他就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至于为什么是一点儿,要么是他还不够了解,要么是她把自己藏得太深。靠近她需要勇气,他不以为然,至少现在,值得让他在乎的东西不多,他觉得自己的心很小,容不下太多东西,他常说爱恨情仇影响爷行走江湖。侠客和杀手总是没有羁绊,他们的心是空的,妄图说服自己是空的,可这个杀手不太冷。
开学那天她顶着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如果她想,风就会把头发吹起来为她做个面纱。一头直长发在这个年纪的女孩里是很少见的,她们都喜欢新鲜喜欢变化,她们的想法上一秒在沙漠里汲水,下一秒就在深海里游泳,顺带装饰上几个贝壳和寄居蟹。喜欢这个词在她们的世界里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喜怒哀乐不是挂在嘴边就是体现在脸上,对于无法拥有的人来说,这份矫情也可爱,看情绪松弛的舒展开,才知道它原来有这么大的面积。她是他见过第二个留这么长头发的人。每天早上他都会帮奶奶织辫子,奶奶手臂使不上劲,那么长头发梳起来都够呛。
女孩的头发和奶奶的头发不一样,女孩的头发倾泻而下像瀑布一样,他想摸起来肯定很舒服,奶奶的头发在水里就像鱼一样,头发也许就应该生活在水里,那是它熟悉的环境。一想到这个,那天他的调皮劲就上来了,对她的头发开始东拉拉,西拽拽,看它散散落下来。青春就这点好,毫无顾忌但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