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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四天前死去。
那天晚上十二点他接到同村人的电话,从外地开车赶回来,到家已经是凌晨。
初春的季节,穿着短袖的他走出驾驶室,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意,使他浑身哆嗦,四周安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子时隐时现的声音。微弱的灯光从老屋的纱窗中透出。
他想喊母亲的名字,但一股喷涌而出的呕吐感使他闭紧嘴,他害怕自己那病又复发。于是一步步靠近这熟悉的红砖头砌成的小屋,那里曾经住着母亲和弟弟。
“鑫伢子,你可算回来了!”邻居家的三奶奶见到他后连忙起身,还有几位平时和母亲关系好的老人也在。
张文鑫紧握住三奶奶的手,随后看向木板床上躺着的母亲,她身上盖着一张白色床单,脸也被遮住看不到。“三奶奶、大爷爷.....你们回去休息吧,后面我来照顾我妈。”
老人们点点头,叹息一声:“可怜你妈两个儿子都没见到,唉......”
屋外风拂过窗户,发出“咔嚓”声,外面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山,在浓郁的夜色下如睡着的神明一般,无言地陪伴着人们。天空的星在云层中忽闪忽闪,落在群山头顶,最终完全隐去。
他等老人都走出门后,踩着长满青苔的石板回到母亲身边,昏黄的白炽灯下点着的蜡烛映在他的脸庞上。他轻轻掀开母亲脸上的白布,看着她,陌生至极。
“妈,妈!我回来了!”文鑫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混杂在夜色中,他的哭喊从小屋中传出。
“妈,儿子不孝,不能够陪您最后一程,您为何不能等等儿呀!”他轻靠着母亲的遗体,眼泪浸湿那白色的床单,“我都不能够听到你说的话,我恨我自己啊.....”
呜咽声伴着风在夜晚飘荡,远处有几声狗吠,而那静默的群山仍在小屋对面,如此庄严地听着他的独白。
“嗡嗡嗡”手机响起,是他弟弟打来的电话:“哥,你到了吗?妈妈她怎么样了?”
“妈走了,邻居几位老人帮我们安置了她,你那边还是不能回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边小区全部隔离起来了,我都十几天没去公司了,做了核酸也没有,根本不让出去,何况回老家了。”
“好,那你注意安全。”他低下声音说。
“嫂子也回了吧?”
他沉默一会后说:“她最近有个重要项目要做,必须她来,所以脱不开身,而且这边有我就够了。”
“不是,哥,咱妈走了,她都不回来一趟吗?这啥意思啊,什么项目非她不可啊!你说......”弟弟忽而暂停下来,语气渐渐缓和,“哥,我有时真搞不懂你,之前让你和我一起来做这家公司,多好,你非得守着那边的死工资,你要知道女人她是看男人能力的,你赚不到钱,她看不起你的。”
“还有什么事没有?”他将白布盖在母亲脸上,便起身走出屋内。
“我不是要说你,只是提醒一句,”电话那头弟弟似乎点燃一支烟,“我也和村里办事的人说了,丧事我这边安排好了,你好好陪妈最后一程吧,我回不来,也很难过。”
“好。”他淡淡地回一句,随后注视着远处的群山,便挂断了电话。
白天来了些亲戚,大多数与母亲有关,他跪在草垫上,向每位吊唁者叩拜,这是邻居奶奶告诉他的:每次叩拜都是偿还,能让母亲在地下生活时,少受些罪。他不懂乡下这些礼数,但愿意为死去的母亲做些什么,哪怕是这样有些迷信的事。何况对于来看望母亲的人们,他心里是感恩的。
到晚上,来了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紧紧握住张文鑫的手:“节哀节哀,你是李文俊的哥哥吧,我这边受他委托,后面老人家的丧事由我安排,你多多宽心。”随后向停在路口的面包车挥手,几个男人从尾箱里搬出铁杆、篷布等东西,在老屋的泥地上,搭起个相当客气的拱棚。
“恰烟的不?”中年男递来一根芙蓉王,他摇摇头。
“听说你们都在城里,这乡下虽没那么敞亮,但该有的得有,反正我们做事你放心,一定够体面!”
“怎么称呼你?”他看着男人稀疏的头顶问道。
“弓长——张,这边人都管我喊督工。”男人拍拍他的肩膀,随后又招呼起旁边一人。
有弟弟的安排,他确实无事可操心,唯一需要他负责的,便是在灵堂前待着,只要有人过来便跪拜。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热情地互相寒暄,有的掀开白布看母亲,有的坐在木凳上看拱棚里演着的花鼓戏,他感到自己渐渐透明,似乎一不注意便消失在黑夜里。
他摇摇头,努力不在此时发病。
说实话,弟弟请的督工确实不错,往日冷清的乡村这会相当热闹,门前搭着的舞台,上面来了不少县城的文艺演员,扮着生旦净末,演着“八仙过海”、“韩湘子化斋”等剧目。不仅同村,连几公里外的山村也来了不少老人,他们安静看着花鼓戏,等到家里有人来电话催促,才捡起拐杖走回家。而灵堂里也有留着长胡须的道士,他们对着墙壁上的各类神明,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也好,至少母亲这会是不寂寞的。
有人来的时候,他低着头不说话,没人找他的时候,他倒抬起头。灵堂大门正对着群山,他便盯着那里,他想到很多,关于过去,关于母亲。
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死的,据说是钓鱼回来时下雨,鱼竿挨到小路上的电线,父亲触电死去。在独自照顾他一年半后,母亲娘家人介绍个单身汉,人朴实能做事,两人结婚就生下弟弟。不知为何,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他很难清楚想起,连亲生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脑子里也是如浓雾一般遮掩着,很模糊。
可能是同母异父的原因,他和弟弟的关系总是有层隔膜,上学时有六年级的“混混”找弟弟麻烦,他路过看见,却没上前帮助弟弟,只是躲在学校刷着白漆的围墙边看着。那天弟弟回来后挨了打,因为回来时间太晚,但他没有说自己被欺负的事情。
过几天后,他看到弟弟从抽屉里拿出在上海读书的叔叔送的玩具,带到学校。他以为是给那群混混,却不想放学时有人跑来说:“李文鑫,你弟弟在打架,你快去看看!”
我一看,弟弟正领着三个模样是初三的人,拎着那几个“混混”的衣袖,一个个按在地上。弟弟插着口袋,用那双刷得白净的板鞋踩在为头的胖墩脸上:“下次再惹老子,就没这么简单了。”
说完,他向胖墩吐了一口唾沫,随后笑着扶起另外几个小“混混”:“你们没错的,只是跟了这死胖子,以后咱们是兄弟,绝对比他好。”就这样一手树威,弟弟转眼成了小学的头头。而张文鑫至今也没明白,他弟弟是怎么和初三的人搞好关系的。
弟弟从小学习成绩好,在老师面前绝对的乖孩子,继父喜欢在堂屋的泥巴墙上贴奖状,弟弟的如亚欧大陆般显眼,而李文鑫的奖状则不过两三张。另外因两人都在同一学校读书,来家访的老师往往凑同一个时间来,对于弟弟,老师不吝啬任何赞美之词,聪明懂事是常常有的评价。
李文鑫虽然在学校不惹麻烦,但不突出的成绩,总是很难让自己和弟弟有比较的机会。于是文鑫更刻苦,常常在凌晨五点打着手电筒蹲在门前,小声地背着唐诗宋词。
两人随后也有区别,李文鑫考到一所二本学校,弟弟则在某211大学读书并升读研究生。毕业后弟弟在香港跑业务,做外贸生意,张文鑫在市里的政务中心做些事,两人过着不同的生活。
“买了三十条烟,到时帮忙的人都先开一包,”督工招呼着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随后拍拍文鑫的肩膀,“你弟那边疫情蛮严重的吧,不过听说他现在转做网购销售,我侄子这会刚毕业,能帮我介绍一下不?”
文鑫起身,手插口袋:“他的事我不清楚,你直接联系他就行。”
“你这......”督工把后半句话吞回去,用他那熟练的笑自行化解,“不愧是当官的,看不起咱乡下人嗷。”
李文鑫没有接话,他打开屏幕,妻子没有回他的微信。他和妻子相识四年,去年结婚,一开始是在相亲平台上认识的,妻子长相漂亮,留着波浪卷,在整容医疗行业工作,做销售主管,此时恰是事业的上升期。张文鑫母亲去世,妻子无法抽出空过来:“你知道的,这段时间院里没有我不行,而且王董也在视察我和另外个女同事,将选择我们其中一个做区域总管......”工作上的忙碌使妻子留在他们生活的地方,而久久没有回微信,却是文鑫无法理解的地方。
想着这些事时,他捡起地上被椅子脚压扁的烟,慢慢撕去表面的白纸,将烟草丝一点点抽出,随后放在鼻腔深深吸一口,他仿佛感觉自己独自身处灵堂,周围人皆是空无的烟雾,而面前母亲的黑色棺木变得越来越大,待到即将冲破这座老房子时,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内侧,来让自己从幻想中逃出。
这是病吗?张文鑫常常也问自己,虽说发作得少,但印象里是有的。
他记起母亲让他叫陌生男人为父亲时,他感觉到屋外头的老樟树从地下伸出如触手的根,像蛇一样爬向自己,那莫名的恐怖幻觉使他见到继父的脸时,也看到的是一张灰绿色的树皮。母亲对精神异常的文鑫感到惊讶,请来的“神医”指出老樟树在作孽,随后请人用锯子将其弄倒,如今只剩染满青苔的木桩留着。
但文鑫知道老樟树并没有加害他,随后他一次在学校食堂用餐时,看到装饭的大锅里蠕动出千万条黑色的蚯蚓,那黏糊糊的模样使他再也不敢在学校吃饭。尽管没有任何人看到这恶心的东西。
知道自己或许有些毛病的文鑫很少和人聊起过这些,但幸运的时,从他成年后,这种幻想基本不再出现。但方才棺木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农村的丧事一般持续七天,但督工安排四天便准备要把母亲入葬。“现在你们都忙,事情办完早点出去挣钱也好,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李文鑫知道这是弟弟的安排,少三天,这每天如流水般支出的钱就可以少用点。但他还是给弟弟打了电话,希望葬礼安排七天。
“哥,我真搞不懂你,钱又不是捡来的,母亲的事差不多得了,人都是活着时多尽孝,你现在搞这么多,到底给谁看?”
“不给谁看,妈走的时候,咱们没人陪在她身边,我总得多让她在家待一会。”
“你也总不能一直把她放在家吧?我晓得你心里难受,那会爹走,我也难受,你记得不?”
弟弟的亲爹,也就是文鑫继父,四年前走的,据说是在后山的菜地里挖红薯时,突发心脑血管,一人躺在菜秧里差不多两个小时多。午饭时母亲见他久久未回,才发现他已经死去。
“喂,还在的吧?”弟弟声音提高一些,“这次你听我的,搞四天,咱给妈办的,该有都会有,只是没必要花多余的钱,还有嫂子确定不回吗?”
“对,她工作忙。”
“我多嘴一句,别人家儿媳妇,哪个不陪着回来送家里老人最后一趟?”
“我知道。”李文鑫深深叹一口气,对于妻子没有回来,他心里确实很在意。
“你的家事,我也没权操心,另外等我这边疫情管控松了些,可能后面能回来。”
“好。”说完两人简单告别后,各自挂断电话,如断去的树枝,周遭悄无声息。
和弟弟说完话后,文鑫感到头像针扎一样疼,小时候妈妈会抓来一些中药熬成黑色汁水,据说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有这个毛病。那么父亲也同自己一样出现幻想吗?或许他也曾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他看有母亲家的亲戚帮忙守着灵堂,自己便出门去后山看看。爬了大概二十几分后,在松树林里有个小土丘,犹如人脸上的小疙瘩一样,没有墓碑,上面只简单有三根竹棍,上面飘着已然残旧的泛黄纸花。那是文鑫他亲爹的坟。
当地的习俗是这样:正常老去的人可以修墓,而他爹这样三十岁意外触电而死的,只能如此。
走大概五分钟山路,就看到继父的坟。去年弟弟出钱加了些装饰,前面砌上瓷砖,组成一幅山水画图案,大理石材质的碑上写着继父的名字。与前面那小土包对比,差距相当明显。
文鑫注意到有些脚印通到继父坟的芦苇丛边,有人用脚踩平了这些灰绿色的生命,他看到坟边上有用石灰粉画出的线框,才明白过来,这是要埋葬母亲的地方。
看着那红色泥土上的白色框框,再转头望向山腰,那里埋着自己早死的父亲,那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不善言辞的文鑫内心有股莫名的悲哀涌上来,而这浓烈的灰色里带着他的愤怒。他忽然恨起旁边这装饰精美的坟墓,恨起那聪明自负的弟弟,更恨自己。
山林里传来一阵斑鸠鸟的叫声,日头从方才血红色变得明亮,文鑫蹲下身,用手抓着泥块,捻成粒,随后慢慢放开手,由这红色的泥土从掌心滑落,掉在那些石灰粉上.....
第四天是上山的日子,母亲的棺木将在六点抬到后山入葬。凌晨四点文鑫便被一阵敲锣打鼓声吵醒,屋前来了不少男人,据说都是来帮忙入葬的。文鑫穿着白孝衣,面无表情,方才弟弟来了电话,他没有接。
他面对着群山跪在母亲的棺材前,深林中的鸟越发躁动,升起的太阳藏在阴云间,天空只微微亮。他转过头去看,几个同样穿着孝衣的人或打着哈欠,或抽着烟,有的拿起手机看,屏幕那不自然的光映在他们诡异的脸上。
他闭眼想,想那像咸鸭蛋黄一般的太阳,刚刚还挂在松林边,现在已经到半空中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隐在乌云里那硕大的“圆饼”里有些黑点,而那黑色的点如同人一样,正眨着眼睛,对自己回看着。那黑色的充满恐惧的“黑眼”,像是被掀开的石头下藏着的蚂蚁窝,一只又一只,密密麻麻地布满太阳,似乎要把它作为腐食吞噬干净......
“铛铛铛!”文鑫背后传来一阵铜锣声,是送葬人敲的。那人穿着布衣,嘴上叼着一根烟,开着嗓子喊道:“孝子们都过来啊,准备起棺!”一声令下,十来个男人将棺材用粗木棍支起,扛到背上。那请来的“哭女”,在文鑫旁边嚎着母亲的名字。文鑫手里托着母亲的遗照,那是母亲前年自己照的,背景用的是“天安门广场”。
风从山那边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在文鑫背后的人打了个喷嚏,不久混在送葬队伍那杂乱的锣鼓声里。文鑫旁边的女人哭得很凶,看来弟弟也是花了钱的,他漠然地低着头,走在已经铺满水泥的道路上,眼睛看着脚下,那儿时曾埋下的鹅卵石,如今在何处。
母亲的墓已定,文鑫觉得没有权利改变,他跟随着队伍只顾往前走,不知不觉便已到山腰,正是父亲的地方。
“孝子,停!”送葬人咳嗽一声,大声吼道。文鑫不明白人们为何在这里停下来,只见那男人笑着露出一排烟熏黄的牙齿:“孝子先莫走,马上就上山了,我们这边老规矩,老板在外发财,也该给咱屋里人点好处。”
文鑫不懂,钱不是之前已经算好?那男人见文鑫没有动静,脸上沉下来,转头和张督工说:“城市里的老板果然不一样,但这规矩就是规矩,这山陡路窄,我们做事也不易!”
张督工递给男人一支烟,男人没有接,转而又和一旁的人打趣。见那人不搭理自己,张督工跑到文鑫面前,笑着说:“文伢子,这边是这样的,上山要打些红包,你手里有现金就拿出一点,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文鑫皱着眉头,他实在不理解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于是他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远处的群山默默无语。
但沉默有时只会增长矛盾,那男人快步走到棺材旁边,叫做事的男人们都松开木架:“这么个大老板,这么小气,走走走!”张督工见状拉住那人的手,却被甩开。
“城里生活,很少回来这里,不晓得我们这边规矩,咱等他弟回来就行,到时不少你们的。”督工赔笑道。
文鑫听到这么一句话,心里不禁像燃起松油一般,一股被羞辱感加上愤怒在他胸口憋着,他不再看着远处。“你们到底把不把这棺材送上山?”他一字一顿地,眼睛紧紧盯着男人。
“怎么?要动手啊?”男人挺着胸,浓眉挤在一起,语气相当看不起文鑫。
文鑫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盯着文鑫,也有对男人这要求不满的。其中一穿着白色短袖的女子站出来说:“人家妈妈今天下葬,你们在这里停着讨钱,真是陋习!”后来文鑫知道那是二婶家的儿媳妇,外地的。
男人继续点起一根烟,拍了拍张督工:“可惜啊,生个儿子这么小气,我们也无能为力,花点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娘她在天有灵,肯定保佑你这个孝子的。”
张督工斜着眼睛看向文鑫,但文鑫并没有要拿钱的动作,而是抖动着嘴唇低声说着什么。
众人也发现他在说什么,只是听不真切,于是不禁都向文鑫靠近,把他包围在白色里面。
“你们走,我自己埋!”文鑫终于提高了声音,握紧拳头说。
风从远方带来如幕布般的黑云,整个盖住天空,方才的送葬队伍经男人挥手吆喝后,都渐渐散开:“看不起咱们做事的,走!让他自己来埋。”
督工想说什么,又摇摇头闭了嘴,走过来轻轻拍拍文鑫的肩膀,长叹一口气,便也下了山。几个远方亲戚跑来劝解:“这边都是这样的,不只咱一家,忍忍过去吧,人还是先入土为安啊!”文鑫瞪着眼睛,直盯着他们,随后缓缓说道:“你们,也走!”
天色阴沉得如母亲的棺木,在这么一番折腾后,灰绿色的山腰处剩下无数足印和穿着白衣的文鑫,他伏在母亲面前,拿起一旁扔下的铁锨,咬紧了牙。
他要在父亲旁边重新刨个坟,要让母亲安睡在这里,他不想听从任何人的安排,哪怕是所谓命运,他决心要与这个世界为敌,与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丑陋为敌,要用他的肉体将他们统统打败......
想到这里,他愈发激动愈发感到身体无穷的力量,云层中闪出几分光亮,些许时间后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夏天常见的暴雨即将来临。
文鑫忽然想念诗,读那些他曾经为之倾倒的诗,于是他自言自语,一边扬起铁锨,随后用力插向平实的泥土,一铲一推,再将红色的泥块全部撒往山谷。
他想象自己是拉船的苦纤夫,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是世界的造物主,是新的万物统治者。他忘记精明的弟弟,忘记忙碌的妻子,忘记那贪心的送葬者,他只记得呼吸与劳作,他的筋肉与群山融为一体。
“咔嚓”,一道闪电在乌云间亮起,如一把利剑刺破黑色的幕布,雨随之下来,混着挖动的泥土粘湿了他的裤脚。他仰头闭上眼,泪混合着雨流到他的嘴里,一股苦涩。文鑫用力甩开铁锨,跪倒在地上,他在乞求谁的原谅?那雨淋湿他单薄的白衣,使他的头发湿答答地盖在那里,而面前似乎尚未挖过的土地,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但文鑫不肯服输,尽管他一直在妥协,所以他用手臂擦掉眼角的雨水,捡起铁锨继续挖,一定要挖开,要让母亲好好在这里休息.....
雨越下越大,整片天空挂上模糊的帘幕,豆大的雨珠打在文鑫瘦弱的背上,打得他生疼,山上的樟树叶也接受着雨的鞭打,鸟儿不敢出声,风儿不敢肆掠,没有人声,一切沉默。
但一种滑溜溜的触感从文鑫赤裸的脚踝部传来,他感到有蛇爬在他下半身,但他不低头看,那越来越真实的感觉,使他的神经紧绷,每一寸肌肤都起着疙瘩。而那黏糊糊的东西不断增多,它们从地下钻出,想要一点点吞噬掉文鑫。
文鑫感到那东西已经爬到他手臂,扬起一看,是泥与水结合的触手,它们以螺旋的形状盘
在文鑫身上,但不疼。他闭上眼,那触感就像母亲的手一样,在抚摸着他幼小的身体,在这种温馨的体验里,文鑫眼前渐渐模糊,终于倒地不起......
究竟睡了多久,文鑫不知道,他感到身上盖着一条薄棉毯,浑身也被擦拭干净。阳光从木窗户眼照射进来,他伸出手去抓,而空空地只在他掌心留下一道光印。院子里残留的鞭炮味,带着一丝悲伤透进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药味,他想起那时母亲在家用砂壶常熬的。
“鑫伢子,醒来啦!”邻居的老人端来一杯红糖水给他,温热的液体顺着他喉咙吞下,文鑫感觉到一股暖意。
“谢谢奶奶,我怎么在这?”
“听说你晕在山上,他们几个把你抬下来的,唉,你娘看到你这么个样子,又该掉眼泪了。”
“我......”文鑫停顿一下,他不禁担心孤零零躺在山上的母亲。
“还好你弟弟今天赶回来了,他让那些人给你妈妈入土,现在估计准备回来了。”
文鑫转而听到院子里一阵锣鼓响,伴着弟弟尖锐的哭叫,他明白一切慢慢要结束了。他从窗户眼看到弟弟用衣袖擦去泪水,熟练地给方才要钱的男人们开烟,那些人拍拍弟弟的肩膀,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感慨着:“老人入土为安,你们后人能有出息,也算是报答她了。”弟弟紧握着那男人的手,不住地说谢谢,随后又招呼做菜的人,在院子里摆一桌,并从他车上拿出几瓶五粮液。男人们极其敬佩地看着弟弟,不住地夸他,而后斜眼看向文鑫的位置。文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随后他知道弟弟那边已经解封,今天凌晨便开车过来。回来后见母亲棺木在雨中淋着,便与督工帮忙,让那些男人一同再抬,最后将母亲安葬在那原先早已计划好的地方。
那晚弟弟和众人喝了许多酒,真话假话应承话心里话,却独独没有与文鑫说半句话。兄弟间似乎因母亲的离世,而断了最后一点关系。
那晚文鑫身体恢复,沿着熟悉的路走,那是他记忆中父亲曾背着他走过的山路,他想去看看。
一步步靠近群山,他听见山发出阵阵喘息。
“呲——呼——”,文鑫抬头踏着蠕动着的大地,那触感像是踩在无数条黑色蚯蚓身上。
“呲——呼——”,那山的呼吸声如此洪亮,如父亲在唤着他的幼名。
“呲——呼——”,文鑫感到雨露飘在他披着的白色孝衣上,他感到上万条虫子撕咬着他的衣服,直到他完全赤裸。
身后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但他不想回头,他只是一直走,向前走,直到完全溶入山林里,直到和群山一样永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