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读书的问题常有人问:“为什么读过的书大都记不住?”
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读的内容,二是读的方式。
如果读的是书店里泛滥的畅销书,就如同选秀节目里音色普通的歌手,缺乏“辨识度”,容易被人遗忘。
如果以速读的方式匆匆读完,就好比忙碌的工作日里叫了个外卖午餐扒了几口,至于吃的是什么味道,很难留下印象。
碎片化阅读时代,快餐式的文字越来越多。我们每天接触到的文字不少,但能记住的,越来越少。
是时候,回归深度阅读了。
深度阅读的关键,不在于读的速度有多慢,而在于思考的深度能到多深。
语文课的阅读理解题,常被人吐槽。比如:“窗户的蓝色,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情?”——连原作者都懵了:“我当时真没什么特别的心情,只是随机选了个颜色。”
纳博科夫也说过:“我最讨厌象征与寓意。”
不过,如果因为受过语文考试的伤害,就拒绝思考文学作品的内涵,那就是矫枉过正,得不偿失了。
文学作品到底有没有深意,有没有解读的必要?答案自然是有的。
如果舍弃解读,纯从字面的表象来看,那么大多数经典文学都是废纸一堆,读来如同牛嚼牡丹一般,既索然无味,又暴殄天物。
就比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如果不解读内涵,那这本书完全就是以猥亵幼女为主题的邪恶黑暗的垃圾,该被世人唾骂。
阅读理解的问题,不在解读本身,而在于解读的方式——解读的对象过于微观,层次不够深,答案也显武断。课本里的许多选文,都是经典桥段,涵义之丰富,思想之深邃,不是区区几段话可以尽述的,更不存在什么标准答案一说。艺术的价值,在于其开放性和多样性,用答案一框定,就好像是量子态的波遇到了观察者——坍缩了。
选择什么样的书来做深度阅读,也有讲究。
某一类书,洋洋洒洒几十万字,但值得思考的核心观点,大概也就几百字;另一类书,一共也就几万字,但展现的庞大意象,隐藏的巨量信息,抵得上成百上千万字的鸿篇巨著。
前者只需做好笔记,一遍扫过即可。后者则需让大脑高速运转,横切竖剖,联想类比,深思细品,值得一读再读。
经典类的作品,大多属于后者。博尔赫斯的作品,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之一。
曾经看到过一段评论:
“刘慈欣用百万字写三体,告诉我们宇宙是什么,时间是什么,博尔赫斯用几百字就做到了。”
博尔赫斯是个思想界的魔法师,他把宇宙和时间这般恢弘的概念,浓缩于区区几页白纸之上。
博尔赫斯一生读过的书不可计数,功力已臻化境,在文学、哲学、艺术、宗教领域之间的跨界达到了重剑无锋的境界。他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的跳跃,在叙述和隐喻之间的切换,都高明地不露痕迹。他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确为实至名归。
以下,是对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一书所做的尝试性解读。
剧透的分割线,建议读者读完《阿莱夫》后再看以下书评。
17个短篇,一共只有七万多字。在这么短的篇幅里,博尔赫斯所探讨的,却是宇宙和时空这般宏大的话题。
对于宇宙或生命的形态,博尔赫斯多次隐喻了“嵌套”的模式。
在《扎伊尔》里,钱币被形容成“包罗了未来的种种可能性”、“钱是未来的时间”。同时,借神秘哲学家之口,指出“人是微观宇宙,是宇宙的一面象征性的镜子。”之后更进一步,把范围扩展到了一切事物:“不论多么细微,都涉及宇宙的历史及其无穷的因果关系。”
正像佛经里所说的:“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在《神的文字》里,生命的形态被形容为无穷个梦的嵌套:“你的醒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一个梦。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是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
与《盗梦空间》相比,这个模式无疑更复杂、更彻底,但奇怪的是——感觉似乎更接近真相。
在《阿莱夫》里,文首引用的《哈姆雷特》的桥段,有着同样的指向:“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阿莱夫”是一个只有两三厘米的小点,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在这一个点上,可以“同时看到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所有场面都在同一个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而且,这些事都同时发生。
“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
阿莱夫,就是博尔赫斯所理解的宇宙的形态。
在博尔赫斯的另一本书《小径分岔的的花园里》,其中的《环形废墟》也写到了类似的概念:
在一个宇宙里,魔法师创造了少年,而魔法师自己所处的宇宙,也是被他人所创造的幻象——两端可以无限延伸,所有的宇宙,都只是嵌套链中的幻象宇宙之一。至于哪个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没有答案。
这样的宇宙,用博尔赫斯自己的话来说:“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与嵌套模式形影不离的,是“循环”的状态。
如《永生》中所引用的所罗门的话:“普天之下并无新事”、“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柏拉图也说过:“一切知识均为回忆。”循环往复,新和旧、过去和未来的界限,远比世俗所感知的要更为模糊。
在《神学家》里,博尔赫斯引用(或是创造)“单调”教派的观点:“宣称历史是个圆圈,天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一切将来还会发生。”
在《阿威罗伊的探索》里,写作的人和书中的角色之间,建立起了互为因果的循环关系:“我觉得我写的东西象征着正在写的人,也就是我自己;为了写故事,我必须成为那个人;为了成为那个人,我又必须写故事,如此循环不已。”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引用了尼古拉斯·德·库萨的话:“直线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
如果说“嵌套”的模式,描述了宇宙在形态上的无限;那么“循环”的模式,则描述了宇宙在时间维度上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状态。
然而,博尔赫斯宇宙观里的循环,并非单纯的重复。循环的过程本身,会受到“因果”的制约。
比如《永生》里的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毫发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
《另一次死亡》引用了《神学大全》里的观点:“否认上帝能使过去的事没有发生”,并指出真正的原因是由于复杂的因果关系。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因果关系庞大而隐秘,改变过去必然会触发因果的力量,导致另一种历史的发生。
这个观点,和阿西莫夫在《永恒的终结》里所描述的时空旅行所基于的逻辑是相似的。
在《德意志安魂曲》里,博尔赫斯通过因果关系把世界串联在一起。他举的例子是“失败”:“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果链的一个具体情境,是“互为因果”,博尔赫斯多次在他的作品里把玩过这一概念。
同样在《德意志安魂曲》里,举了大卫的例子:“他审理一个隐掉名字的人,判了那人死刑,然后听到揭示:‘你就是那个人。’”
在《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里,主角“伪装阿本哈坎,杀了阿本哈坎,终于成了阿本哈坎。”
前文提到的阿莱夫、阿威罗伊,也有着互为因果的表现。
在博尔赫斯的另一本书《恶棍列传》里,最后一篇是《墨中镜》。其中的苏丹统治者雅库布,宣布处死一个蒙着脸的神秘死囚,当面帕摘下时,他看到了他自己的脸——他死在了自己给自己宣判的死刑之下。
“互为因果”,是因果的一种直观的表现形式:人们所造的因,都会成为自己将要承受的业果。
循环和因果一起,所组成的人生的形态,类似于宗教学中的“轮回”。
《神学家》引用了奥古斯丁的话:“耶稣是把不敬神的人从环形迷宫里引出来的一条笔直的路。”所谓的“环形迷宫”,隐喻的正是生生世世的循环往复。
《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引用了叶芝的话:“我寻找自己的真实面貌,世界形成之前它已形成。”形成的时间,或许就是轮回的前世之时。
《德意志安魂曲》引用了叔本华的话:
“一个人从出生的一刻到死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事前决定的。因此,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屈辱都是惩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叔本华的哲学理念中,有颇多和佛学相通之处。引用的这段话,形象地展示了轮回的图景。
除了轮回外,博尔赫斯所隐喻的世界的本质,也和佛学所讲的“空性”异曲同工。
在《另一次死亡》里,借古希腊人的话说:“我们都是梦幻的影子。”
在《扎伊尔》里,“唯心主义者说,浮生如梦”。博尔赫斯把概念往前又推进了一层,他指出,“生”和“梦”严格来说是同一个词。
以扎伊尔为例,博尔赫斯问道:“当世界上所有的人日日夜夜都在想扎伊尔,那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是世界还是扎伊尔?”
这和庄周梦蝶的哲学命题相同,都说明了人无法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
真实和虚幻只是相对的概念——对一切事物的相对性,博尔赫斯也时常有所隐喻。
在《武士和女俘的故事》里,献身保卫拉文纳的野蛮人的形象,和那个选择荒漠、终老他乡的欧洲女人的形象,构成了剧烈的反差,但文末却说:“我讲的两个故事也许只是一个故事。对于上帝来说,这枚钱币的正反面是一模一样的。”
在《神学家》里,奥雷利亚诺和胡安·德·帕诺尼亚两个对立的形象,在天国的神的面前,构成了同一个人,这代表了“正统和异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发者和受害者”这几组反义词,完成了融合。
博尔赫斯的世界观里,没有什么是截然对立的。在无限的时空面前,在更高层次的“认知”面前,一切矛盾、对立和冲突都会失去意义。
以《神的文字》中的这段话作结吧:
“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个人曾经是他,但现在无关紧要了。”
借用博尔赫斯的话来说,对这样的宇宙,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文 | 乐之读 | 简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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