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诌

话说济南府有一沪舟县,县里头有个屠夫叫王四两,长得是高大魁梧,一双浓眉,斜刀般的双眼,瞅人时眼带凶光,叫人不敢直视。他身高八尺,体魄强健,有一把子力气。这没点力气也不成,毕竟是干那杀身买卖的,一头养膘的肥猪少说也得百来斤。

他一人一刀一绳,先将那猪脖子一套,凭着一身莽力就叫那猪四脚朝天翻了个身。这时主家忙上前,助他将猪四肢一绑,他抽出家伙什,一刀进一刀出。肥猪哀哀嚎叫一声,因被人按着挣扎不得,不过一会儿就落了气。

王四两吐口唾沫:“今日送尔上路,此间业障已消。”

忽一阵风过,吹得主家后院一颗大树簌簌作响,王四两抬头瞥了一眼。

那头主家接满了一盆猪血,又凑过来笑呵呵的请他去开膛。

他耷拉下三角眼应了一声,那边主家早挖好的土炤埋了锅,有厨妇已将热水烧开了好几滚,将那一身猪毛褪了个干净。

王四两脱了短褂,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先提刀破开肚腹,将心肝肠肺一应抠挖出来。取出了腹内草莽,又换了剁骨大刀沿着脊背,嘿嘿两声,将猪身分做了两半。随后便依主家之意剔骨分肉,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完。

主家招待他吃了一顿丰盛的刨汤饭,酒足饭饱后,王四两提着自己的家伙什和一副猪下水晃晃悠悠往家去。

此时天色已晚,王四两心中惦记着家里,便抄了条小道赶路。进了野猫巷,走到巷尾,却听“哎哟”一声,一抹纤纤娇影从巷口过,跘了一跤跌倒在地。

王四两立在原地不动,冷眼看那女子低声唤痛。这般时候,一个孤身女子出现在这偏僻之处,不是夜莺暗娼便是那孤鬼精怪,王四两心如明镜。

那女子叫唤半天,不见有人搭理,便抬了头,一张芙蓉凝露面,眼波流转,檀口微开:“奴乃何家村人,因今日集市开,家母叫来买布。奈何布庄价高,奴几经问询,耽搁了时间,想要过近路归家。谁知……望郎君帮上一帮。”

王四两扯了个笑问道:“你且说来,要我如何帮你?”

小娘子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喏喏:“请郎君扶我一扶。”

闻得此言,王四两冷哼一声,破口骂道:“好个没脸没皮的娘们!天没黑就想勾搭汉子,爷可不吃你那一套!管你是何方精怪鬼神!若再不滚开!爷爷手里的刀可不是摆设!”

那小娘子被他骂得瞠目结舌,一张俏脸红得发紫,听他口不歇气,骂声不断,脏词臭句污耳,实在忍耐不住,立起身来掩面而逃。

王四两瞧那身影瞬息间已消失无踪,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低声咕哝句:“吓煞某,莫不是个兔子精,跑得忒快。”

受此一番惊吓,王四两那点子酒意全醒,摸了摸腰间别的剔骨刀,快步往家赶去。

那小娘子逃了十几里方才停下,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吓煞奴,莫不是个恶鬼转世,也忒凶。”

听得耳边一声娇笑,小娘子竖起柳眉:“阿六,如何这样坏?!竟叫我去勾那般凶神!”

只见另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从树后闪出来:“阿若,你晓得?他竟也说你方才的话呢!”说罢忍笑将王四两后怕之言复述。

小娘子阿若听罢一愣,原他也是怕的么?

阿六笑嘻嘻道:“我于那家屋后大树上,见他杀猪的样式很凶猛,眼也不眨就下了刀子,骇得我心脏乱晃。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凶悍,或是个欺软怕恶的呢?”

阿若道:“你便与我打赌,要去引他上当,后露了原型吓他?”

阿六嘟着嘴道:“是呢。不过我瞧着,也不知他是怕不怕?”

阿若却问:“他便是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

阿六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他若不怕,当他是个好汉,我自不敢惹他。他若怕了,那便是个孬种,我便将他如那猪一般对待一下。”

阿若吓了一跳:“阿六,万不可妄造杀孽!”

阿六扯开嘴朝她吐舌:“我知,便也不过是使个幻术叫他梦里走一遭罢了!”言毕,摆摆手,摇头晃脑的蹦哒着离开了,徒留阿若仍在原地,满心思的担忧。

却说王四两回了家,家中老父母两人已用了饭食,因知他今日出去帮忙杀猪,主家要留,便未给他留饭。

听得门响,王婆子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我儿,今日如何?”

王四两不欲老母担忧,闷声回道:“如常。”

王婆子便叫他早点歇息,听得外边响动一阵后停下,不一会儿鼾声起来,她方回到床上,推推王老汉:“四两如今二十有八,我们家中也尚过得去,偏他如何都说不好媳妇。这叫我夜不成寐,你倒是好睡!”

王老汉被推醒了,不耐烦道:“你这婆子,惯常左邻右舍爱去嚼舌根,又说人家媳妇如何如何,撺掇着人家婆母收拾小媳妇。如今四两难找,能为甚?便是人有小娘子的家里听了你的名声!”

王婆子被他一顿排宣,虽不服,却也不敢再说。王老汉已翻身睡去,徒留她一人辗转反侧。

王四两晃晃悠悠走了许久,这一片林子迷雾重重,他心有所觉,自己或是魇住了,但如何都醒不来,只能一直朝前走。

不知过了几时,他隐约见着一点灯光,忙加快了脚步上前。只见一间草屋兀立林中,他推开门,听得一声嘻笑,抬眼入目便是个衣衫轻薄的娇俏娘子。

那小娘子眉眼如画,朝他微微一笑,勾勾手指道:“且来。”

王四两只觉心里迷迷糊糊,见小娘子薄衫半褪,一横雪脯高耸,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风光,一时间受不住诱惑抬步往前。他混迹市集,自然耳闻不少风月,只不过长到如今,却还没有真正见识过。

阿六见他神色恍惚,目露色光,知他已入瓮中,心里不由得意,只待他在进前来,便要露出真身,吓他一吓,也报了他在那主家杀猪之时将自己唬了一跳的仇来。

谁知她这一得意,脸上便现了点端倪。王四两猛地一下清醒,见自己离她不过三步之遥,后撤一步,摸出腰间的刀来:“呔!我把你个不死心的妖精!晚间未叫你得逞,又来梦里会你大爷吗?!”

阿六不妨他竟不受自己所惑,惊愣之下,立在塌前。王四两此时已知她是妖物,又怎会怜惜?一刀便要划过去,眼见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便要做刀下亡魂。

“当心!”原是阿若赶了来,拉了一把阿六:“他的刀斩杀无数,非寻常利器!”

王四两听得此言,又掏出另一把剔骨尖刀,朝两人掷去,阿若挥手挡了一下,被刀划伤一条口子。

阿若忙拉着她往窗外遁逃。王四两大吼一声:“哪里去!”便要跟着追去,突又猛的一睁眼,醒了过来。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王四两只觉这一夜似乎未曾睡过,浑身疲累不堪,在家歇了一天才缓过来。

此后几日倒也无事。又过了段时日,王四两已将那事淡忘。这天王婆子突然将王四两叫到一旁:“隔壁阿婶荐一小娘子,甚为端庄可爱,为你求娶可否?”

王四两年岁已大,知老母时常与他相看,倒也不觉突然。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老母已看好,他也无甚意见,但也问道:“可知家住何方?”

王婆子答道:“城外何家村,家中父母俱全,上有兄长两个,下有姊妹五六,她排四,唤作何若娘。”

王四两只觉耳熟,却未入心,想着既要成家,免不了多费银子。与他同岁好友多已成家,偶听提及家中琐事倒也觉得温馨可羡,如今他说不定也要成亲,想起来心中也有些热意。

他这些年贩猪屠宰买卖,虽大头都交与了王婆子,剩下些零碎攒起来也颇为可观。他混迹九流,也交了七八个狐朋狗友,可他既不爱酒亦不随他们逛花街,手里的银子倒没处花去。

这日趁着早市生意好,他卖完肉,收拾了摊子,拿了些银钱到街上去,买了些果品,欲往那城外何家村去探探情况。总归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虽说老母已探听得明白,但他也想去看上一眼。

路过野猫巷,王四两冷不丁想起来那日在此遇到的小娘子,她便是自称何家村人。莫不是住在那附近的妖物?

他一路思量,不知不觉已到何家村外。

村外有一老者,牵着一头黄牛慢步而来。王四两忙上前问询,探得何若娘所在。别了老者,他一时还有些踟蹰,兴之所至便来了,及到了地方才想起贸然上门是有不妥。

可人已至此,调头回去又心有不甘。于是他在这村外徘徊许久,正当下定决心要进,却见村里远远袅袅婷婷走来一小娘子,好生面熟,待她走近才发现可不是野猫巷里的妖物?

若娘见了王四两,吓了一跳,慌忙要跑。

王四两一把抓住:“这回你往那里跑?!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出来害人!我把你这妖物,胆子不小!”

若娘挣扎道:“你这浑人!快快放开我!你知光天化日,如何与我拉拉扯扯!”

王四两心中只觉好笑:“便是天黑路滑,就可让我扶上一扶了?”

若娘气急,挥袖往他脸上一拂,王四两顿觉无力,不由放开了她。

脱了桎梏,若娘瞪他一眼:“你还敢找上门来,阿六这些时日恨不得生啖了你,若不是兄长制住了她,你还能逃得命来?我劝你快快离去,不要枉送了性命。”

王四两见她言语并无恶意,遂将心中所惑道出:“我本与你们毫无瓜葛,平白来招惹了我,我识破你们伎俩反击。你们技不如人却还喊打喊杀,真是十分可笑!”

若娘化为人身已有十余载,早通了世故,不似阿六,不过化形七八年年,先前几年还一直被拘着不能出门,所以野性未消,性子还有些乖张。

她叹了口气,将王四两杀猪把阿六吓住,她觉得失了面子的事说了,又同他道歉:“此事原也是我的不是,没有规劝住她,反而同她一块找你麻烦。”

王四两听闻前因,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见这小娘子好说话,又问道:“你们是何物化做人形?既有这本事,如何还怕我?”

若娘目光触及他腰间配的刀具又旋即挪开,不自在道:“你这人一身煞气太重,特别是你腰上的刀……我此类修炼不足者,多少有些畏惧。”说罢,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起来,心中亦随之升起一股怒气,但又生生压了下去。

王四两得此言,心中略微放下,复想起她从村中来,便与她打听何家娘子。

若娘听他说罢,面色古怪道:“我家姓何,排行四。”

王四两呆住,万未想到她竟混居人群,还差点同自己成亲。想她在野猫巷之言,却是实话,并非胡诌。

何若娘瞧他一脸呆相,忍俊不禁:“我自与阿母说去,叫她拒了便是。”

王四两见她笑若春花,心中微微一动,只想与她再说上两句,便喃喃问道:“你们久居人间,若无婚嫁,岂不招人非议?”

若娘倒不成想他有此问,沉吟片刻道:“这我们自有打算。”

王四两见她不愿多说,又催他离开,只得恋恋不舍离去。

过不两日,隔壁婶子果然前来找了王婆子。待送走了她,王婆子一人坐在堂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晚间王四两听闻何家拒了婚事,虽心中早已知晓,仍不免有几分失落。

虽他已知何若娘是为异类,可两相接触,观她为人处世处处与常人无异,扶风弱柳之姿,春花秋月之貌,到底是叫人心中惦念,难以忘怀。思及梦中砍她一刀,王四两心中大感懊悔,便有些坐不住。

挨了一日,他又买了些补品提上,一路到了何家村,寻人打听,才知何若娘一家已于前日举家搬走,投奔亲戚去了。

王四两摇首顿足,悔不当初,再细问去处,却无人知晓,只好怏怏归家。

此后两年,王四两仍未成亲,却在与朋友相聚时,醉酒把何若娘之事说了出去。世人当做奇谈传闻。又过经年,王家父母逝去,王四两仍光棍一个,卖了县里的房子,搬去了何家村住。亦有邻友传闻,他家中常有女子嬉笑声出,却不见人影。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651评论 6 50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46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931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18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34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98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84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26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41评论 1 311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63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31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30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36评论 3 32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76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29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43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29评论 2 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