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的诗。”             

                                          ——《苏东坡传》

  蜀江之上，眉山之中，盛夏的蝉鸣此起彼伏，竹叶的绿荫投在青石板上，阳光穿过其中，星星点点地铺洒在孩童的肩膀上，仿佛万千星尘俏皮地爬上了孩子的眉梢。这孩子站在石板窗的一头，焦急的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等着谁。不一会儿。一个略高于他的孩子，从远处屁颠屁颠地跑来，手上还拿着一串晶莹的糖葫芦，被日光照晒着，有些化了，冰糖水要掉不掉的挂在火红的糖葫芦上，晶莹剔透的就像他额角的汗滴。踮起脚来，费劲地够到了窗台。

  “哥，你怎么又偷偷溜去玩，被父亲发现了又要抓着打手心了！”

  “子由！瞧我给你带的糖葫芦！”

  盛夏的日头才是最不听话的小孩，伏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似乎也在与他们共享这一串晶莹的糖葫芦。微风一吹，炎热才稍稍被赶跑一些。清绿的竹影终于随风飘动，风好像也能预料到这两个孩子的未来，四处为他们传唱。

  这年的中秋夜，两个孩子提着灯笼在竹林里穿梭，如水的月光铺洒在他们的身上，两个孩子像两只误入山林的小狐狸，活泼灵动。

“哥！哥！你等等我！”

  冲在前头的孩子才放慢了脚步 ，向后头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兄弟二人手牵着手，穿过竹林，回到庭院里，依偎在母亲身边，掰开一块月饼，就着月光咽了下去。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竹林里，久久不散。

  彼时风过林梢，这是他们永远也回不去的孩童时光。

  嘉祐二年，兄弟二人进京赶考，途径渑池寺庙，于僧舍壁上题诗，鲜亮的墨色在一方墙壁上张扬，就好像兄弟二人眼前的一片短暂光明的仕途。借宿僧舍的这一晚，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竹叶，响起一阵阵竹音，他们这时就躺在同一张床上，合上双目，静静听这竹音。这年，他们许下的约定是“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不出意料，这年的翰林榜上赫然有着双苏的一席之地，这对四川眉山的苏氏兄弟横空出世，惊艳了当时的北宋文坛，也惊艳了世人。宋仁宗在策试之后兴冲冲的跑回来对皇后说：“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后来的苏轼对于这段在长安的回忆，他说：“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而私下里，苏轼也曾对着这个更似知己的弟弟说 ：“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只是，这样波诡云谲的朝堂，真的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吗？

  虎视眈眈的京城不会允许这样的一对天才兄弟永远在世人眼中发光发亮。元丰二年，苏轼迎来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变故——乌台诗案。昔日风光快活的诗人成了今日阶下囚。暗无天日的牢狱囚禁了这颗文曲星所有的光芒。举世皆惊，昔日政敌王安石出面力挽，曹太后也出面营救苏轼。此时的苏辙，跪在大殿之上，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不顾鲜血如注的额头。

  子由缓缓抬头。眼中是无限的悲切与苍凉

“臣愿以仕途换兄长性命。”

  高堂之上的宋神宗冷笑道：“好啊，你来争他，王安石来争他，母后也来争他，朕就如你们所愿。”

  是夜，又下起了雨。牢狱的外围是不会种有竹子的。阴湿的空气，潮湿的稻草无时无刻不在击毁他脆弱的自尊。一身囚衣的苏轼，望着窗外，听着空洞的雨声。一时思绪万千。过了良久，才缓缓的发出一声叹息 ，提笔写下《狱中寄子由》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这首浸透着无限悲情的诗句，辗转百回，终于落到了子由的桌案上，这个有着单薄臂膀的少年伏在桌案上嚎啕大哭，像儿时的千万次摔倒一样，只是这次没有兄长再温柔的将他扶起了。书案的旁边是一封奏折——《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

  “用我的仕途来换兄长的平安。值了……”

  此后，兄弟二人辗转多次，不是在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子由途经旧地渑池，看到了僧壁上的诗句，触景生情，给远在万里的哥哥写下了一首词。

  “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而苏轼收到了弟弟的信，又将这首词读了几遍，提笔和到。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字里行间是兄弟二人对过去的温暖回忆，也是这位文采斐然的才子对未来的目光。尽管在这之后 ，二人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 。

  熙宁九年的中秋夜 ，一袭白衣的诗人在山边的凉亭里对月独酌，清风袭来，不知还是不是儿时的那股风，他轻轻吹动了诗人翻飞的衣诀，使得白玉酒杯里的竹叶青泛起阵阵涟漪，吹动了醉倒的诗人旁边的那千古名篇 ——《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

  而此时的子由负手立于窗边，微风轻轻托起了他的鬓发，身后翻飞的纸张上是他给兄长的和词 ，《 水调歌头  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世人只知明月何时有，又有几人能够知晓离别一何久呢 ？月儿总无情，今夜最残忍。“但愿人长久”这句话就像“努力加餐饭”一样质朴有力。他道出了亲人对亲人再朴素不过的愿望。平平安安，不贪富贵贪长久。而今父母早已西去，世间只剩下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以此慰藉了。总不能联席共枕，共赏婵娟也好啊……

  此后，书信与亲情同往 ，我们仍不能知道兄弟二人在这漫长又漫长的贬谪途中到底通了多少次书信，我们只能看到“我少知子由，天资和而清”，看到“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苏轼慢慢走出了从前那光芒万丈的自己，成为悠然自得的苏东坡 ，成为“既来之则安之”的一大吃货。他会与子由分享自己首创的东坡肉 ，使“众狗不悦”的羊蝎子，岭南的荔枝，海南的生蚝 。子由每每收到来自兄长的信，总是将一向沉稳的他笑出眼泪花儿，再欣慰的提笔给哥哥回信 。

  “吾兄亲启……” (*^^*)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离世于北归途中，兄弟二人自此永别。弥留病榻之际 ，他望着窗外一澄如洗的月光 ，那轮明月依稀是儿时的那轮，良久，他合上双目，口中喃喃道：“我这弟弟啊……”，嘴角还带着微笑，兴冲冲的，他去赴来世的约了……

  子由接到了哥哥最后一封信“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眼前一黑，他哭的不能自已：“小子忍铭我兄！”这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揩去他眼角的泪了 。

  不久后，《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无声的立于墓主人之前，这是天地间最使人动情的墓志铭，始于蝉鸣，终于晚风。

  “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很久很久以后，白发苍苍的老人端起了他从不轻易举起的酒杯，回到蜀江之上，回到儿时的青石板，倚靠着喃喃自语。

  “兄长，我想你了…… ”

  他们是天地之间最好的手足 ……

图源博主萧陡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