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作者:陈安澜
日期:2013-06-20 12:49
一条在我心里游了五十年的鱼
那个夏天,微风清凉,顺着小溪吹过来,吹落了我的草帽,它浮在潺潺的溪水之上,顺水一直飘向那条叫珍珠河的水面。刘玉兰笑着去追那只草帽,直追到那条河边,眼巴巴的看着它流向远方,她转过脸看着我,扭动了一下身体,一脸的惋惜和无奈。我站在溪水之中对她说:都是你,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种鱼,害得我丢了草帽!她说我不会骗你,只是我们今天运气不好,下次再来吧。说着把我拉到岸上,用双手捧着溪水帮我洗去脸上和手上的淤泥。哦,那个夏天,我十岁,她也十岁,我们既是邻居又是同学。正是她告诉我这条小溪里有一种叫“草鞋底”的鱼,约一个食指大,全身闪耀着彩虹般的光,于是放学后我强拉着她领我到这条溪里找寻,我下到溪水之中,一次次用双手慢慢向溪边的草丛包抄着摸去,太阳西下时竟毫无收获,只好恹恹地的跟着她回家去了。但我的心里却升腾起希望,一定要找到刘玉兰说的那种鱼。长期“暴虐”,使与我同桌的女生一个个哭着离开了我,刘玉兰对老师说她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因为他有两个成年的哥哥,可以在必要时叫来对付我。于是我们成了同桌。
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大眼睛,圆脸蛋,白皮肤,长得好看,她的左臂别着少先队大队长的三道杠标志,永远走在队列的最前面。我是坏孩子,只要我不爽,照样用拳头捶她,她会用一种幽怨和爱怜的眼光看着我,实在被打急眼了,她也只是会说:打吧,你打吧,只要你好好听课。她这样说反而能使我终止“暴虐”,激发出我性本善的一面,但这是短暂的,第二天或许“暴虐”还会继续,刘玉兰忍受着,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的两个哥哥来找我麻烦的事儿。老师有次看不下去了,对我训斥道:你怎么能总是动拳头打女生?刘玉兰惹你什么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野蛮?啊?你怎么能动不动就打人?啊?!我避开老师的眼神看着刘玉兰,说:没有啊!刘玉兰我打你了吗?刘玉兰笑笑,对老师说:打了,但不疼,他只是吓吓我,耍耍威风。老师一听就泄了气,估计他觉得刘玉兰真是扶不起来,老师我现在是在帮你出头呢,你挨了打都不敢说点硬话,你就挨去吧,看这小子不把你整死!于是掉头走了。我看着老师的背影轻声对刘玉兰说:好样的刘玉兰!你是坚强的革命者,不是叛徒,以后我不打你了!刘玉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哦!你再打我,你就是小狗,是反动派!
我发现有了刘玉兰还是好处多,至少她会在紧要关头给我报警,譬如上课时我闷着头在桌子下面做点什么,一旦被老师发现并盯上,刘玉兰会用脚踢我一下,于是我赶紧抬起头,无事人样的看着黑板,或者看着外面,反正把头抬起来就行,老师每每也就让我过去,不予追究,或许老师对我早已死了心了,再或是为着给刘玉兰一个面子,觉得这小子有人管着能这样也就行了。刘玉兰家里人口众多,兄弟姐妹六七个,只靠父亲做裁缝养活一大家,生活当然是困难的,她的大哥二哥年纪不大就不上学了,在外面打渔讨生活,帮助弟弟妹妹上学,他俩打渔的地方就在市级机关医院的那座桥上,他们支起一个扳网,沉入珍珠河里,时不时拉起来,捉些从玄武湖水闸放水时漏网的鱼,收获时多时少,补贴些家用。我放学后常看他俩打鱼,相互都认识,但他俩并不知道我是他们的妹妹的同桌。记得正是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照例走到桥下,从水里将这哥俩的鱼篓拉出来看看里面的收获,我喜欢看篓子里的鱼一出水时受惊乱跳的样子,这个动作是他俩最反感的,认为会使鱼死得快,卖不上好价钱,但他俩一直忍住了,我从他俩的眼神里早就发现他们的情绪,但我不在乎。
这次,篓子里没有更多的收获,只有几条小鱼在里面蹦跶,我有些失望,但就在我刚要把鱼篓放进水里时我的眼睛里闪耀着一道五色的光,这光是从一条小鱼身上发出来的,哦!这是一条什么样的鱼啊!这样美丽,这样可爱!这样活泼!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鱼,我好喜欢它啊!顺手把这条鱼捞在手上,仔细地看着,这动作立刻引起渔人的注意并紧张起来,我抬起头向他俩喊去:这是什么鱼?给我啦!“你小子给我放回去!还给你了呢!你要是还不放回去我就揍你!”其中一个说着作状要从桥上下来揍我,我知道我玩不过他俩,他们至少都大我七八岁,而且是两个人,于是只好把鱼放回篓子里,沉到水里,怏怏的走到桥上,骂道:“小气鬼!一条指妈(拇)大的小鱼都舍不得,你们去死吧!”他俩互相望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了,齐声叫道:揍这小子!个子矮一些的随即追过来想揍我,我跑,我跑,捡了半块砖回过身向他砸去,跨拉一下落在他的脚前,他怔住了,立定在那块砖前,叫道:你小兔崽子也太狠了!拿这么大一块砖来砸我,差点被你把头都砸开花了!我也站住了,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重又捡起一块砖准备随时再一次砸向他,一时间我们相互就那么看着,我气,我失落,我想要那条鱼,但他们偏偏不给,还有比这更让我失望和气恼吗?!他退却了,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也是怏怏的,转过身回到他的扳网边上。回到家我一直在惦记着那条鱼,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鱼呢?它身上的色彩多好啊,还发亮呢,这是不是就是刘玉兰说的那种鱼呢?如果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看着它在水里游动,那会是怎样的漂亮可爱!我为没能要到这条鱼而沮丧和气恼,我想着明天我要去揍刘玉兰,谁叫她的哥哥不把那条鱼给我呢?更气人的是他们居然还想揍我,那我就去揍他们的妹子,我要叫她回去把那条鱼从他哥哥手上老老实实的给我要回来!然而第二天我竟然把这事忘得光光的,见到刘玉兰照例是跟她胡缠一顿,照例是每次课间结束铃响后都被她捉回教室,照例是不断的收到她的“警报”,但我还是发现刘玉兰看我的眼神里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她的眼睛好亮好亮,有种笑在里面。上午的课终至于结束了,该是放学回家吃午饭了,刘玉兰从抽屉里拿出她的搪瓷缸,(那时的小学生都带着一个茶缸,学校里提供盐开水,说是喝了防止脑膜炎。)刘玉兰的搪瓷缸特别大,估计是老裁缝用了几十年“下放”给她的,上面到处是疤痕。这时她笑了,真正的笑了,她用双手捧着那个大茶缸递给我,说:给你的,拿着。我没有意识到里面会有什么,瞥了一眼说:一缸子盐开水呗,你自己喝吧!她说:“这又是你自己说的哦,我不给你了!我这时意识到那茶缸子里藏着什么东西,于是赶紧接过来,哈哈!那条鱼!那条我昨天想了很久的鱼!它在缸子里游呢!我高兴的叫起来:刘玉兰,你简直就是伟大的革命者!刘玉兰也很得意,抿着嘴笑。我这时想起来了,说:哦,差点忘了,我本来想今天揍你的呢!我给你这么好看的一条鱼,你为什么还要揍我呢?她说。就是为了这条鱼我才想着今天一定要捶你一顿。我把昨天在桥边的事情对她说了,她一拍手笑起来:哈!原来是你呀!我听哥哥说了,说有个小男孩儿野得很,这条鱼差点被他抢了去!简直是太巧了!这条鱼就是我叫哥哥抓到留下来给我送同学的,送的就是你呀!没想到你为了这条鱼差点被我哥哥揍了一顿,真是好笑!但还是给你了啊!你这个反动派!我说我才不怕你哥呢,你哥差点被我在他的头上砸开一个洞!刘玉兰不屑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别逞能了,你要是真抢了他们妹妹的东西,看他们不把你揍死,你根本不是对手。我不争辩了,问:这就是你说的“草鞋底”?刘玉兰一个劲儿的点头。我说你没有骗我,真的是太好看了!她笑的很得意。又问她为什么下课才拿给我,她说要是一开始就给你,那你这一上午的课就别想上了,肯定是在玩这条鱼呢,老师又要骂你。我诺诺。
回家找了个玻璃罐头瓶子洗干净,装满水把它放里面,下午课后又到河边捞了些水草放进去,于是一幅画出现了:五色的鱼在水里轻轻的游,衬着碧绿的水草,像一个小小的深邃的静谧的水世界......邻家的男孩儿也来看,问这鱼是从哪里抓来的,我刚要说,刘玉兰马上抢着对他们说:“不告诉你!”刘玉兰是宠我的,虽说是同年,但她像是我的姐姐,我则像个恶少,跟她闹,打她,抢她刚刚削好的铅笔用,对于我的种种“恶行”,她都只是一笑,任我去。这条鱼的到来,我不好意思再欺负她了,把注意力转到那个经常找我麻烦的老师身上,一直想治治他。周三下午一节课,放学早,我拉着刘玉兰再去那条小溪抓“草鞋底”,居然有所收获,抓了两条,我很高兴。刘玉兰说:这下你兴了吧,这条小溪就是有这鱼,我没骗你,但你也得帮我个忙。我问帮什么忙呢?她说:帮我卖鱼!说她家里没闲人,哥哥打来的鱼没人卖。我说行啊!于是跟着她在蓝家庄街口用两个破脸盆装了些杂鱼蹲在那里等人买。那里是个小菜市,很多人在那里卖菜,但我们人太小了没人理我们,天晚了还是没有人来买,一条也没有卖掉,直到家母下班回来看见,停下自行车看着我们,揶揄地说:“嘿嘿,你两个小鬼在搞生产自救啊!小小年纪就来卖鱼,不简单噢!”刘玉兰连忙叫道:阿姨好!是我叫他陪我的,阿姨你别怪他。家母说卖鱼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怪个谁?我八岁就去做工了,还在武汉江边卖过麻花,你们小小年纪能知道生活不容易就好。你们的鱼我买了,多少钱?刘玉兰忙说:阿姨不要买,送给你啦,都是些不值钱的小杂鱼。家母说:不成!我给你三块钱吧,怕是够了。刘玉兰马上说,不行不行,这些鱼最多值八毛钱,你给的太多了。我见状从母亲手里接过钱,把脸盆里的鱼倒在地上,捡了个路边的蒲包装进去,夹在母亲的自行车后架上,跟母亲挥挥手,她先走了。我转身把钱给刘玉兰,她吓得不敢接过去,说,我要是把这钱拿回去,我爸爸会揍我的。我说这是你和你哥哥劳动所得,你爸爸凭什么揍你!
刘裁缝确实没有跟刘玉兰过不去,但常常差遣刘玉兰给我家里送些鱼来,每每家母要给钱,她都一溜烟跑了,三回里有一两回被家母捉了让她拿钱回去。秋天来了,放学后我会带着刘玉兰去中山植物园一带去玩,那里可以找到板栗和橡子,前湖边有时还能捉到乌龟。在廖仲恺墓园的石亭里我们放下书包,拿出笔和作业簿,先做家庭作业,然后再玩儿。那些题并不难,很快我就搞定,刘玉兰慢一些,怀疑我做的马虎,说:这么快你就做完啦?我检查检查。于是拿起我的作业看起来,笑了,说:你这个小子就是比我聪明,我才做三道题,你就全部做完了,一题也没有错。我说你快些吧,刘大队长,我们还要去前湖去玩,天要黑啦!我自己先去啦!她说:不许!我问为什么?她说她不放心,怕我一个人会掉到湖里淹死。我只好坐在靑阶上等她,直到她做完功课我们再一起去湖边。有次她笑起来,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就喜欢你在我做功课的时候坐在台阶上老老实实的等我的样子。我说:你去死啵! 那次我在湖边抓了一条蛇,是叫“火赤链”的,我将它的嘴撬开,咬住我的衣襟,轻轻拉它几下,它就咬得更紧,此时我猛的向后一拽,它的毒牙就留在我的衣襟上了,即便咬人也不会中毒,我可以将它装进口袋里或者把它盘起来放在头顶上,再戴上帽子,它就跑不出来,这是我经常的把戏,用以把玩这条蛇或者吓唬那些胆小的。但这条蛇我不打算吓唬小孩儿了,我想把它放进老师的课桌里,以期在那个总是看我不顺眼的老师上课时它能不经意从课桌的抽屉里爬出来,看看我们的老师长个什么模样,相信会有好戏。刘玉兰发觉了,知道我要干什么,虽然我把它带到课堂来了,但被她阻止了,她叫我把这条蛇放进裤子口袋里或放到帽子里去,绝对不能拿来吓唬老师。我听了她的话,把它放在头顶上又把太阳帽戴上,它卷曲在我的头发上觉得很舒服,一动不动。老师来了,看着我说:“教室里有太阳吗?”我说没有啊。“那你戴着太阳帽子干嘛?对老师不礼貌!”他很不高兴。“报告老师,他头上长了个疖子。”刘玉兰机警地说。“长疖子更不能戴帽子!给我把帽子脱掉!”老师说。我不敢脱。“脱掉!”他又叫道,并向我走来。我还是不敢脱。刷的一下,我的帽子被他掀起来了,那条蛇象一根面条样的顺着我的耳边垂挂下来,它的头微微抬起,信信的看着满脸怒容得他。他呆住了,满脸惊悸的神色,大叫一声:蛇——!!!冲出了教室再没回来。全班同学次第笑起来,他们对我的这个把戏早已习以为常,早就不怕了,有的还借过我的蛇回家玩呢,这时他们七嘴八舌的对我说:这下你闯祸了!你干嘛把它放帽子上呢?放在口袋里就没事儿。我耸耸肩,就等着看下面怎么办呢。刘玉兰“唉——”地长叹一声,对他们说:你们都别说了,安静,等老师来!女校长来了,还带着一个工友,分别拿着铁锹和大扫帚,站在教室门前不敢进来,大声问道:你们教室不是有蛇嘛?你们怎么还坐在那儿?同学们没一个吭声的。“你们看见蛇了吗?”“我们没——看——见——!”全班同学异口同声。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感动。校长还是不敢进来,在门外大叫一声:刘玉兰,你出来!刘玉兰埋怨的看了我一眼,出去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我迅即把那条蛇卡在墙角落打扫卫生的铅桶下面,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刘玉兰回来了,她恨恨的坐下来,把头扭向一边。全班都无趣,那节课就算完了。那个老师再也没有教过我们,换别的班去了,校方也没有人来为难我。那天放学后,我在路上追着刘玉兰问她都对校长说了什么,她不开口,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走,我粘着她,走着走着她忽然哭起来,哽咽地说:“你......害我......呜呜呜......你害我在老师面前撒谎......呜呜呜......”
冬至前,家母与大姐在家商量给家人添置冬衣的事,我坐在一边闲听她们说话。大姐说,和平路39号的王裁缝据说手艺好过我们这里的刘裁缝,我们今年的冬衣就叫他去做吧。家母说,你说的那个王裁缝我晓得,手艺是不错,但他只有一个伢,大小伙子了,听说也上班挣钱了,王裁缝日子好过啊。刘裁缝家里伢子七八个,都还是小伢子,苦啊!我们还是叫刘裁缝做,别的帮不了,这点活计还是能帮衬他,不然算个什么街坊邻居?再是刘裁缝的那个女伢子,叫个刘玉兰的,是个好伢子,我就是喜欢,她还是你弟弟同学,我就是有心想帮帮她。我听了心生感动。现在看,家母八岁就在荣家开的纱厂里当巢丝工,十六岁参加红军,对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是寄予深刻的同情的,这种平民意识也影响我一生,并因之而受益。
我与刘玉兰的友谊或许正是这种意识作为基础的。 我们十三岁了,要考中学了,志愿里我填了十三中。刘玉兰见说:你是不是发昏了?填什么十三中?你要去考外国语学校!我说我不一定能考得上。她说,你不要不自信,我看你一定行,班里只有你行!我说就是考上了又有什么好的呢?你不是也填的是十三中吗?她说你我两个人不同,你是那个料,我不是,你将来能去学外交,我只能做一般的事情。我只好把志愿改了一下。校长很快找了来,对我说:外国语学校是有名额的,你能行吗?要是考不上你就浪费了我们学校的一个名额,你再好好想想!刘玉兰在一边说:他肯定行!校长看了看她,笑了,叫我下午到她办公室去一趟。先是拿出外语学校去年的数学卷子让我做一遍,见我趴在办公桌上她就出去了,我半个小时就做好了,溜出来,迎面见到校长,她面有愠色,斥道:为什么不去做卷子?嗯!回去!我说做好了。她很吃惊,说跟我来,不许跑!回到桌前她拿起我的卷子仔细看了一遍,这回笑得好多了,说:还有语文呢!坐下,做语文!说完她又出去了。一堂课的功夫我又溜了。校长在足球场找到我,说:过来!填表!于是我上了外国语学校,但我并不怎么喜欢此处,总感到那些建筑与那一帮教职员工拧在一起,象一个丑陋的冲压机,把一具具可怜的少男少女冲压成一个个一模一样毫无个性的工具,实在谈不上鲜活与美。刘玉兰则去了十三中,听说也是那里有名的好学生。我因是住校生,与刘玉兰自此不常见,偶尔见到也是亲热得很,记得也帮她卖过一两次鱼。直到运动来了,学校不上课,我与刘玉兰都闲在家里。家父母很快去了干校,我一个人在家有一顿没一顿混着,刘玉兰有时会来帮我收拾一下房间,做顿饭给我吃,但那时我们已是青涩年华,刘玉兰的胸部已挺出来了,身体的曲线十分美丽,有时相互无意间碰了一下,两个人都觉得怪怪的,不像过去那么自然了。十七岁,我去当兵,她已插队一年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十六岁,她又给我送来一条“草鞋底”,放在一个脸盆里,又弄了点水草放进去,蹲在那里一边侍弄着一边对我说:你好好照顾你自己,这条鱼你要是不想养了就把它放到河里去。我要插队去了,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可能就是当农民吧,唉——要是能读书多好啊!
三年后我休假回来,听说她死了,是在乡下被人侮辱后跳河自尽的。我像是被人剖开我的胸膛在我心脏上又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我的心都痉挛了。几年后,家母几次问起她来,我对她说了,家母掩面而泣,说惨——!说皇帝老子几千年下来,没有哪个这样对待读书的人!那些年,我的耳朵里灌满了类似刘玉兰的事件,有些则更为悲惨,我因此迁怒于那位老人家,对他最后一点迷信也消失殆尽。为着一个民主的社会,上百年千百万青年的血泼洒在探索的道路上,却造就出一个丑恶暴虐的老人家,这一回,他是真切地杀了我的同伴,杀了刘玉兰,怎不教我对他无比的憎恶!如今,刘玉兰早已化作尘土,几十年来我对她的怀念从未消褪;那个老人家也死了几十年,只落得众叛亲离,我对他的憎恶亦从未消减矣!
我希望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祖国和民族,在前行的路上小小心心的走,任何变革和改善不能再用青年的血。
刘玉兰活到今天整六十岁,该有孙儿了,她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祖母。她送给我的那条鱼,在我心里游了五十年,将一直随我到天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