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钻心的瘙痒在鼻尖盘桓不去,将我从浅梦中吵醒。我拨开交错的睫毛,眼前尽是白茫茫的眩光。我这是到天国了吗?
可惜,干涩的眼睛像有针在戳刺,脓肿的嗓子也似有火在燎灼,我既累又饿,可遍身阵阵的疼痛却又让我顾不得这些。看来,一夜投入的“表演”仍然没能帮我敲开天国的大门。
“怎么醒啦?才睡了没多久,再多睡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听着有些憔悴。
鼻尖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余光里瞥见母亲的手正朝我伸来:“什么?”
“一撮柳絮。应该是我带进来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我的鼻子,又顺势替我将被子掖好,“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做什么都不像样……哎……”
“开春啦?……”我拼命将眼珠挤向一侧,却只望得见母亲额上的皱纹,“我总给家里添麻烦……”
“没有……”母亲伏下身握紧我的手,将她湿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我的手背上,“是妈妈没用……”
我轻轻地晃了晃手,随后问道:“姐姐来了吧?”
“早就到了!”姐姐疲惫的声音由不远处传来。
“给我喝口水。”
“来!我喂你。”姐姐快步走到病床旁,她一手轻轻托住我的后背,一手撑在我的腋下,缓缓将我拉起:“加勺蜂蜜好吗?”
我想拒绝,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听你姐姐的吧。”小护士快步走进病房,她朝姐姐点了点头,同姐姐一起将我扶起坐好,“今天加一针。”
“你就只会这个吗……”
姐姐拉住我皱褶的病号服的衣摆,用力向下拽了拽:“少说话了……”
听见姐姐低声的劝阻,看着一脸委屈却还在为我忙碌的小护士,已至嘴边的冷嘲热讽就像尚未熟记的台词般无法轻松地脱口而出:“不觉得多余吗……你做的这些……就为了已经这样的人……”
小护士冲我无奈地笑了笑,又朝面带关切的母亲和姐姐摇了摇头,“那,我先出去了……”
小护士洁白的身影如同春风带起的柳絮,转瞬便消失在病房门外。偌大的病房也已褪去冬日的布景,投来初春的暖色。而我也错过了凄清寒冷的冬季,错过了与细雪一同谢幕的绝妙时机。
舞台的正中央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环顾周遭,受力形变的容器、撕成数柳的围帘、浸满唾液的被角、沁出血迹的枕套、以及台下不见干透的无数道泪痕……又尽是因我失心疯般的演绎而引起的片片狼藉。看来,我的身体已无法继续负担人生的多幕剧了。
“可以了。”姐姐调制的蜂蜜水没能在口腔内多做停留,淡淡的香甜过后,苦涩却愈发明显。
“好吧,那再睡一会儿吧……”
“她要你带给我的是什么?”
姐姐撇了撇嘴,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十分不情愿似的转身从放在床尾的斜挎包里取出一个浅粉色的小包袱。考虑再三后向我递来:“我们陪着你……”
我把包袱放在腿上,慢慢地将其解开。随着包袱皮重又展开变回浅粉色的方巾,映入眼帘的只有空空的笔洗以及一支白色的录音笔。
“出去……”即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见到这些什物,我的思绪却仍像被寒风刮起的雪花纷纷扬扬,“你们先都出去吧……”
姐姐抬起眼,脸上写满了怜爱:“我们不会吵到你……”
欲言又止的一声叹息过后,母亲隔着被子轻轻抚了抚我的膝盖,随后站起身,拉上姐姐就往病房外走去。
“我们就在外面。”母亲的话语从门缝挤了进来。
“咚”的一声,少时病房的门被关上了。我盯着还在转动归位的门把手,身体竟不由自主地一同使劲,仿佛对于门外的一切毫无留恋。而门上的小窗,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又如同走马灯一般,像是在对门内的我们道别。
“二零某某年三月某日,嗯……算了,还是不用日记的开头了,这次必须特别一些!
先是……
听到了吗?亲了你一下!唉嘿嘿嘿嘿……
不知道能不能录进去。要是这会儿就在你身边,直接亲在你脸上,你一定会吓一跳的吧?说起来,再也见不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了。真可惜……
回放的时候,记得把音量开小一点!不要让别人听见。
唉?我是不是也傻乎乎的,我们可是在所有人面前许下了誓言之吻的小夫妻呢,随时随地都可以亲吻彼此……对吧?……
但我猜,你一定在想,如果因为亲近的关系,就把每一次亲吻都看作理所应当,那么结婚就变成了一件坏事。原本浓情蜜意的亲吻也就不再有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了。我说的没错吧?
净瞎想!真气人!
你听哦!
‘……我曾几度忧虑,担心山盟海誓或将被忘却于日复一日的缠绵。而现在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感激花坛边的相遇,庆幸月色下的拥抱,更欣慰于日日夜夜的离情别绪。我就像是一支风烛在回忆青丝,又像是一盏枯灯在思念长影,当一幕幕过往灿若漫天繁星,翌日晴空又何须细雨来叮咛?想来,凡此种种皆因别离。……’
你就打算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的妻子吗?!别离哪里好了?!一点也不好!真的一点也不好……
情书就该有情书的样子,拆开信封就要像打开宝箱一样。可你却为它建了一座迷宫!虽然你在每个拐角都留下了提示,但我为什么还是在不停地转圈呢?……
真想为这和你痛痛快快地吵一架……
但可惜,如果还有再见的那一天,即使你依旧只是在远处小心翼翼地冲我微笑,我也愿意立即飞奔到你身边;即使你只会不断重复情书里的话,我也愿意再听无数遍……
如果我是你,也许就不会有这封情书了……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还好我不是你……
可你知道吗,比起这封情书来,我更喜欢婚礼上你给我的新婚礼物!
除了你,没人会为新婚妻子准备那样的礼物。婚礼现场的欢声笑语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听说,几乎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就连司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而对于我来说,这绝对是人生中最最丰饶的几秒。我仍记得你带着书卷气的微笑,还有你的儒雅的吻……
换做是我,也会选择在主人公最最幸福的时刻将大幕落下……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这么恰到好处……
然而,除了幸福,你也一定背负着我带给你的悲哀和痛苦吧……但正因为是你,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会想到以这种方式给你留言,全因昨夜的一场小雨。我学着你的样子,端了杯热水坐在窗前看雨。窗外黑漆漆的,看不见远处的景色。凑近些,玻璃上便模模糊糊映出我的样子……
满眼的朦朦胧胧令人乏味,而你却可以这样呆呆地看一整天,陪着雨一直不停地下。“也许是我错过了什么?”,等不到你回答的我决定抹掉水蒸气。
沾了水的指腹冰冰的,却只能够隔窗相依,轻抵在玻璃上形影不离地划着,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窗上的面容慢慢变得清晰,但硕大的水滴却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看着就跟哭了似的……
我藏了一张我们两人的婚纱照。想起拍照那天就觉得好笑!影楼还以为我有宝宝了,处处都对我照顾有加,摄影助理更是一有机会就要我坐下。而我是因为不好意思,可你为什么也不说呢?但是,每当看着照片上羞涩却幸福的样子,我都会暗自庆幸自己没做多余的事……
谢谢……
仔细想来,好多话还没来得及听你说起……
我很好!真的!我也可以像你一样面对别离!……
啊,干嘛不直接和你说呢?
我问你哦……
如果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不会依旧选择与我相遇呢?你会怎样回答?
如果我们的身体无恙,还能不能矢志不渝地携手一生呢?你又会怎样回答?
可正因为是你,所以,一定能给出令我释然的答案,我坚信!
而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要成为彩虹!
雨停后,你别急着转身就走,再多留一会儿。无论是撑着伞,还是在屋檐下,彩虹一定会如约而至的。而彩虹转瞬即逝,不要再犹豫,既然心意已决,就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心无旁骛地看着我!彩虹属于沐浴过苦雨,体悟过冰冷的人。
而我只想属于你!……
情深意笃也终有一别。我知道,再长的剧目也有结局,但请不要忘记最后这幕胜过相守的别离。
我想你……所以……
再见,爱人。”
“嘀铃铃铃铃……!”录音笔中的提示音像极了剧场的报幕铃声。绛红色的天鹅绒大幕缓缓地沿着大幕线合拢,最后一盏追光灯也即将在我的头顶熄灭。而我的妻子穿着她为之倾心的露肩婚纱,伫立在愈行愈远的车台之上,正微笑着朝我鼓掌。
等着我,我的戏份就要结束了。
“进来吧。”我给病房外的姐姐发去简讯。
“再给你点时间?”
“都进来吧。”
姐姐探头朝病房内望了望,随后打开门。母亲却抢先一步走了进来。她走到病床前弯下腰,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另一只手轻抚我的脸颊,红着眼眶冲我点了点头。
我转过脸看着病床另一侧的姐姐。
姐姐也严肃地回看着我,随后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
我抿了抿嘴:“什么时候的事?”
“一星期前。”姐姐接着补充道,“叔叔阿姨告诉我,是服药过量。”
我点了点头,随后伸手指向床头柜,“姐,麻烦替我挑个最好的苹果,再把刀也给我。”
母亲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担心:“别太自责……”
“还没到一了百了的时候……”我又抿了抿嘴,“至少,还有件事要做……”
姐姐将一颗红润饱满的苹果放到我手上,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一手扶着母亲,一手将小刀缓缓地放进我的掌心。
小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削苹果了吧。不仅仅是小刀,甚至就连苹果的手感都变得十分陌生。曾经不落人后的削苹果技艺,如今恐怕也已荒废。
值此,请允许我最后再借用一次你所喜欢的花盆吧。我决定将苹果切开,照着那时你的样子。
我在苹果上纵向地切了两刀,取下了第一片。过去的我心系晴空,即便是在盛夏也盼望艳阳高照。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跑不出头顶的阴云密布,而雨便就在这时不请自来。
我又切了一刀,取下了第二片苹果。我在雨中飞奔,辗转于无数屋宇,浑身湿透的样子渐渐被人所习惯和厌烦。我曾想悄悄地结束这段狼狈的旅程,而就在此时身边出现了一把伞。
又是一刀,然后是第三片。没有毛毯与壁炉,伞下的世界显得有些陌生。然而,坏天气里却能有这样一隅栖所,这使得时急时徐的雨声也像有谁在向我倾诉。我决定静下心来回应她。
这应该是第五刀,以及第四片苹果了。雨景在我笔下时而绽开蓝紫色闪电,时而又腾起氤氲雾气。我越来越频繁地借助笔尖找到我所喜欢的故事。伞与文字已然成为了亲近雨的阻碍。
最后的两片切成连刀了。烈日下的挥汗如雨也好,雨中的衣衫尽湿也好,开了头的故事总会迎来结局。窗上是迷蒙一片,幸福的画面似有还无,而未出口的情话却在窗后淅淅沥沥。
我将手上剩下的纤瘦苹果核也放进花盆,把他塞得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这不禁令我想起当初白花在其中盛开时的样子,以及我怀中一袭白纱的你。这是你填满花盆的方式。
也正是你填满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