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自己的秘密。可它终究没能成为一个秘密。
晌午,吃过饭后,大人们都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歇一歇耕作劳碌的腰腿。我不想睡,看倦了屋后的海棠,数厌了门上的珠帘,听腻了檐下的燕子,我想找点清新的事情做。踮着脚,拎着鞋,胳肢窝下夹上心爱的小人儿书,轻轻地推开门。阿黄也睡着。绕过它,我悄悄的,到山坳里去,找我的老橡树。
这是一个我自己的秘密。
(一)
老橡树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给我撑出一地荫凉。鞋子扔在树下,裙角绾[wǎn]在一起,兜住小人书,搂住离地最低的树杈,脚一蹬,手一撑,就坐进了它的清凉。随便拣个合适的角度,背靠着树干,腿搭在树杈上,无论坐着或者躺着,都是一个无比惬意的下午。
向老橡树借两片树叶,赶走那些慕名而来的小飞虫。我是来看书的,你们又不懂读书,过来凑什么热闹?
在我摊开的布裙子上,是我的全部家当,就那么有限的几本,卷边儿的卷边儿,掉页的掉页。那也没关系,故事早就倒背如流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看。今天翻开的这一本,黑白的画面,瞬间带我回到公元641年,大唐贞观15年的烽火。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正襟危坐,故事开始了!话说漠北薛延陀部的真珠可汗趁唐太宗君臣欲东封泰山、边境空虚之机,纠集同罗、回纥[hé]等兵二十万众,度漠南,屯白道川,据善阳岭以击突厥,朔州告急。12月,其子大度发三万骑兵进逼长城。大将徐懋功时任朔州道行军总管,果断下令连夜截杀。
清风阵阵,树叶婆娑,老橡树,你也知救兵如救火吗?
月黑风高,朔[shuò]风怒雪,三千精骑,白衣白甲,旌[jing]旗不张,火把不举,疾驰在白道川险峻崎岖的山路上。狭路相逢勇者胜。终大胜而还。精彩啊,历史,精彩啊,我的那位金戈铁马,一柄长槊[shuò],周身豪气的英雄。纵使是隔了上千年,也不能阻挡我看清楚黑夜里你的那双黑色的眼睛。
正在屏息绝伦处,突然“啪”的一声,倏[shū]地惊出一身冷汗。说书人呢?惊堂木收了吗?平抑住狂跳的心,四下环顾,整个山林,一片寂然。只有那枝头上,站着一只鸟儿,歪着头看我,然后从容地抖一抖羽毛,一抬脚,啁[zhōu]啾[jiū]一声,往林子的深处里去了。
你看,谁说老橡树只是棵树?它有的是眼睛、耳朵和嘴巴。它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告诉我,它和我一样,看懂了这本书,看懂了这段历史,是一个爱读书的人。
(二)
午睡过后,村子醒过来,陆陆续续有上山劳作的人们,从老橡树身边的小路经过。我听着他们嘈嘈[cáo]切切的声音从山下传来,越来越近,又逐渐远去,最后只剩得一丝两丝,绕过了山头,被风悠悠地送回我的耳朵。
于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听得了一些似乎是不该我听到的话。姥姥曾说,女孩子家,第一注意的就是不可以东家长西家短。所以,听到的东西,我是万万不敢回去讲的。一来二去,不免平添了些烦恼。我无人可问,便去问它:“老橡树,你智慧的,该怎么办?”可是,对于我这样的问题,它总是置之不理。即使我发了脾气,它连树叶也不肯摇动一下。呵,这难道是它的答案吗?如如不动,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与听不到,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没几次,阿黄就逮住了我的行踪,缠着和我一块儿去。它骄傲的,腆[tiǎn]胸迭[dié]肚,还时不时地吼上两声,那架势,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如今也是沾染上了墨香的。树大招风,我再也无法一个人悄悄地来去。渐渐地,当我兜着书穿村而过时,被人远远地望见了,也有的人迎面碰上了。他们热情地同我招呼着:“丫头,哪里去啊?”不善于扯谎的我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到山上老橡树那儿看小人儿书去。”再后来,没过多久,村子里的人,就几乎都知道了。
我的秘密终究没能成为一个秘密,而我的烦恼也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因为人们再走到老橡树的边上,都会歪头瞅上一瞅,如果那树下有一双鞋,一只狗,那树上就一定还藏着个顽皮的丫头。
感谢阿黄。
感谢老橡树。
感谢小人儿书。
不知不觉间,春就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