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怀念,多年前跟小安红看水洼的那个雨夜

盛夏,从福州到南昌出差。早上,照例去“韩胖子十字街拌粉店”吃早饭。瓦罐煨汤加一盘牛肚拌粉,是我早餐的最爱。

“锋哥你听说没有,安红出大事了,这小姑奶奶真不让人省心!”

这家店的老板韩老六原先是我的同事,俩人在一间宿舍里朝夕相处3年多,有肉同吃、有酒同喝、有夜同熬,从酒肉朋友成功发展为铁杆朋友。

他后来辞职开早点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短短七八年时间,在全城开了6家连锁店。

“好端端的她会出什么大事?你别乱开玩笑啊!”韩胖子一贯爱开玩笑,最喜欢从虚拟的一惊一乍中取乐。

“千真万确啊!这小秧子的故事,都可以拍电视了。她被一个有钱人包了,这你是知道的。哎呀前不久被甩了,小秧子吞了安眠药片,万幸给抢救过来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还想多问些细节,韩老六却忙着去招呼客人了:“哎呀她是你的红颜知己,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再说,你也该去看看她!”

确实,我跟安红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

                                                            01

我跟小安红是在10年前认识的。那天来韩老六的店里吃早饭。刚进门就看见一位美女,衣服穿得并不出众,却光彩照人。坐下后,目光斜斜地递过去,却不曾想美女也正在看我哩。目光相撞,大窘,我赶紧撤了回来。

我这个人优点不多,自己最满意的是有自知之明,深知美女看我决不是欣赏我亦不可能是讨厌我。或许,她只是觉得我像她所认识的某个朋友而已。

埋头吃完拌粉,准备喝汤,却发现美女仍然在看我,而且,目光直直的,更要命的是,略施薄粉的脸上,居然挂了浅浅的笑。

我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美女,我们俩见过?”

美女扑哧一声笑了,从包里取出名片递过来:“我姓安,叫我安经理就行!”哦,原来是推销某种保健品的,名字叫安红。

安红?姜文主演的电影《有话好好说》里的女主角,不就是叫做安红吗?姜文拿个高分贝的大喇叭,站在楼下扯开嗓子一遍遍地用陕西话狂喊:“安红,俄爱你”!自己喊不动了就雇人来喊。

我正胡思乱想,眼前的安红说话了,声音清脆、语速快,让人想起机关枪的开火:“瞧你20郎当岁,脸上长这么多痘子。你刚进门我就注意你了,你肯定有便秘,而且很严重对不对?”

我刚寻思该怎么回答,她抬起右手冲我连点两下,好像在“敲黑板”:“碰到我算你走运。喏,你最适合吃这种牌子的保健品,你吃了之后就会排出黑色的、巨多的大便,那就是长期以来淤积在大肠里的有毒物质。坚持服用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大便通了、皮肤好了、睡觉香了,浑身上下轻轻松松!”

她递过来一瓶花花绿绿的胶囊,我没接,她就放在桌子上:“免费送你,饭后3小时吃吃看!”

这饭真没法儿吃了!

我有些倒胃口,就放下筷子。没成想她以为我听得入了神,更加来劲儿,干脆挪到我对面来继续忽悠:“你是干铁路的吧?你们干铁路的特别实在,心眼儿特别好。哪像有些南昌人,一没文化二没素质,没等人家说几句话就鼓眼睛,凶巴巴地喊:做希哩,哪有时间听你闲扯,一边儿去!”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否则,我岂不也成了“没文化、没素质”的人了。

分手时,安红抢着把我的拌粉和肉饼汤的帐结了,随后就再三向我要手机号码。磨不开面子,我只好给她。

安红很高兴,有些发嗲地说:“张哥,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接触久了,才知道安红是个苦命人:她6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

爸妈各自有了新伴侣,又相继有了新儿女,过得都还不错。两人私下里经常塞钱给小安红,以弥补自己的亏欠,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只管自己安逸,谁都不怎么疼这个女儿。

从小到大,安红就像戏里唱的“小白菜、地里黄”,不晓得挨了多少欺负、受了多少白眼。有时候听她讲起被人欺负的往事,我们几个愣小伙子心里发酸、眼圈泛红,小安红却满不在乎:“都把你们的眼泪儿憋回去哈,我早就看透了,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硬道理噻!”

生活的摔打、命运的锤炼,让小安红的性格开朗、大方,跟她在一起包治大部分抑郁、憋屈。再加上对她有几分同情,我和韩胖子等几个哥们儿,把小安红也纳入了朋友圈。帮她找工作、介绍男朋友;她遇到挠头事,找关系给她摆平;一起出谋划策,帮她从爸妈那里榨钱出来等等。

有一年春节,得知小安红的爸妈又把她当皮球踢来踹去,我们几个决定背着安红帮她出出气。

哥儿几个深更半夜骑着摩托车,砸她爸妈各自新家的窗玻璃。砖头扔出去,窗玻璃哗啦一响,房间里传出一惊一乍的惊呼,就开开心心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赶往另一家。

建立和巩固友谊,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往往是联手干几件无伤大雅的“坏事”。像这样帮小安红出气的“坏事”干了几件过后,大家称兄道弟,成了好哥们儿。

                                                      02

有一次,安红发展了几个新客户,请我们哥儿几个吃饭。她那天凤颜大悦,点了很贵的红葡萄酒猛喝,又大着舌头,让我猜她有多少存款,我摇头,表示猜不出。

她伸出2根水葱般细嫩的手指。我说:“2万?”她摇头,得意地大喊:“翻10倍!”说完就笑得花枝乱颤。

那天吃完饭,我送小安红回家。雨后的夏夜,雨和风接力,把白天的闷热荡涤干净,凉爽的天气,让人神清气爽。

“锋哥,安红给你唱曲儿,听着!”小安红边走边哼唱,从“涛声依旧”到“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越唱越兴奋,跑调儿也越厉害。

忽然,经过一个小水洼的时候,这个半疯半癫的丫头,犹如摁下了静音键,蹲下来,盯着小水洼。我走到近前,只见星空、高楼、路灯,还有小安红白白净净、有如银盘的脸,都倒映在水洼里,有着隐隐的神秘感,说不出来的好看。

小水洼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把映入它怀里的一切,都经过“美颜”后呈现出来。

小安红对着小水洼做沉思状、开心状、悲伤状,又做各种鬼脸,嗨皮得像个孩子。忽然,一阵风吹来,水洼方寸大乱,一切都成了碎影。小安红怏怏地站起来:“真扫兴,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小安红蹲在地上看水洼的一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猜想:小安红的童年,在爸妈的呵护下,一定是非常快乐的。可惜,随着爸妈的离婚,一切都土崩瓦解,小安红短促的童年就这么轻易地被结束了,真是令人心塞啊。

据说,一个人往往要用一生的时光,才能治愈童年的创伤。小安红能治愈自己童年的创伤吗?她能重拾那个雨夜看水洼的快乐吗?

小安红推销的保健品贵得吓人,又没有什么知名度,来路也说不清,我不曾买过一件。她兴许有些不快,大半年没理我。此后哥儿几个陆续成家,被老婆孩子、油盐酱醋紧紧拴住,相聚的时光少了许多。

2016年年底,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安红打电话来了:“你们单位不都是文化人吗,我这里有一批书,读读蛮好的。你给领导说说看,每人发一本。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出力的,肯定给你意思意思。你可要帮忙啊,我都揭不开锅了!”

电话那边乱糟糟的,她的声音又尖又利,仿佛一根绣花针穿过电话线刺过来,我的头都大了好几圈。

后来才知道,她代销的保健品频频被投诉,被罚了好大一笔钱。她只好改行,做书店、卖保险、开出租,甚至还到夜店里做过陪酒。

又过了大半年,我在韩老六的店里再次碰到小安红。她可是大变样了:原来瀑布般的披肩头发,剪短了许多,又烫得如方便面般曲里拐弯儿。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眼上描了重重的眼影、还戴了长长的假睫毛。

她怀里抱条宠物狗,宠物狗穿着花肚兜、吐着粉红的小舌头,人模狗样的,很是可爱。

我问她是不是还在搞推销,她不屑地说:“早就不干了,累死人,还净受气!”

随后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把自己推销出去了,锋哥你不晓得我现在有多快活呢”。

她指指怀里的宠物狗:“喏,纯种贵妇人,6000块呢,我都是买进口狗粮喂它。宝贝儿,快给你锋叔作个揖、请个安!”

小安红轻抓狗狗的两只前爪,逗弄它给我请安。

正说着话呢,有位小伙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小姐,我这里有一款最新上市、增白保湿的化妆品,肯定适合您, 您有兴趣花几分钟了解下吗?”

安红鼓起眼睛,拔得只剩下一条细线的眉毛,如小针刀般挑起来,厉声说:“做希哩?哪有时间听你闲扯,一边儿去!”

小伙子可能刚出道不久,脸皮嫩得很,红了脸,慌了神,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转身逃了。

安红得意地笑:“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对我的!”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猛扎在我的心头。安红仍然在笑、在说,说了什么我却几乎没听到。几根细细的皱纹,突破脂粉的遮掩,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角。我猛地意识到:小安红已经不再年轻了,我再也不能喊她“小安红”了!

我的心莫名地沉重起来。

吃完饭,安红抢着把钱付了。牵着她的“贵妇人”往外走。这时,刚好有位老大爷牵着条“比熊”犬走进来。两只狗一相逢,彼此嗅嗅,伸爪逗逗,迅速地玩闹在一起,拉都拉不住,遛狗绳也绞在了一起。

安红一把抱起自己那只贵妇人,又急火火地去解缠在一起的狗绳:“哎呀,脏死了!”她抬头冲老人喊:“嘿,老头儿,你倒是帮忙一起解开啊,真是的!”

2017年,我调到福州工作。离开南昌前跟安红有过一次深谈。我劝她还是找个正经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比较牢靠。女孩子玩儿不起、也输不起的。

安红白我一眼:“老张你的文人病犯了哈。我是老江湖了,谁能耍我?谁敢耍我!嫁人的事过几年再说吧,我先趁年轻享受享受!年轻不享受,老来徒伤悲”。

她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又惬意地吹散:“哎呀,跟你这文化人处久了,我都会作诗了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

                                                                  03

我这个人是典型的宅男,一般不出门儿。如果迫不得已出门儿的话,见过该见的人、办好该办的事,逃荒似的紧赶慢赶回自己的窝儿。

这次来南昌,听说安红自杀的事情,我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她。

安红仍然住在奶奶留给她的祖屋里。祖屋已经有60多年高龄,破旧、潮湿。大雨哗啦啦地砸在屋顶、砸在窗户上,像是来找祖屋寻仇似的,让人有些担心这祖屋,会不会随时垮塌。

更让人担心的是安红。比起几年前,她老了许多、胖了许多,简直胖若两人,这胖显得她更老。算一算也才30几岁,不知道怎么就这样显老。

安红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如雨中的火柴被浇灭了:“锋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看到你!”

我轻拍她的肩膀:“傻瓜,别说这种晦气话!”

安红呆呆地望着窗外,很久之后说:“我为什么非要找个有钱的老男人,锋哥你知道吗?”

不等我回答,她喃喃自语:“都是这雨给害的!”

原来,5年前的一个晚上,睡梦中的奶奶突然不舒服,安红陪她去医院。

当时正是大雨过后,她搀扶着奶奶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小轿车从身后开来,毫不减速,飞驰而过。车轮碾起小水洼的积水,把安红和奶奶溅得浑身湿透。

“挨千刀的,眼睛瞎掉啦!赶着去投胎啊!”安红扯开嗓子,冲着远去的小轿车嚷道。

从那之后,拥有一辆轿车,成了安红的梦想。

“年轻就是好,长得好看就是好。那时候,很多男人对我有意思,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她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锋哥你还凑合,不会背着嫂子乱来!”

难得她有点儿笑模样,我赶紧自嘲:“老张是又丑又穷又矬,没人看得上咱!”

3年前,安红从以前卖保险认识的客户里面,挑了个老男人。那男人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给安红买了车买了狗买了首饰,还买了很多让安红开心的东西,平时出手也还舍得。

安红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小三。前不久,正室带了老男人的大舅子、小舅子等人找上门来,把她一顿暴打,还把她扒个精光拍下了照片,更过分的是还把照片洗了一两百张,到处往小区信箱里塞。

奶奶知道安红的事情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她的车。她给奶奶买的衣服啊糕点啊,老人看都不看,直接往楼下扔。

没多久,奶奶过世了。

“奶奶是被我气死的。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活着真特么没劲,想自杀都没成功。锋哥我真的太失败了,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话!”

她叹口气,又把脸扭向窗外。突然兴奋起来:“锋哥,雨停了,我开车带你去兜风,可好玩儿了!”

“我记得有一次下雨过后,你很喜欢看小水洼里的东西。”

“哎呀,那是小朋友才喜欢的。我有更好玩儿的!”

安红的车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我不太懂车,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也看不出值多少钱。她踢了一脚左车轮:“30万,那个老男人还算有良心。我就剩这辆车了!”

雨后的南昌城,很是凉爽。安红打开敞篷,雨后清新的空气用力扑过来,把安红的头发吹得飘了起来。随着车速加快,耳旁的风也大了起来,头发飘得更高、更乱,有时遮住她的脸,但遮不住她满脸的兴奋。

看着她高兴起来,我也觉得有些惬意。

忽然,安红把车窗摇了起来:“锋哥你坐好,抓紧把手,最刺激最好玩儿的来喽!”

前方路边有几个行人在等公交车,地上有一大片积水。

安红加大油门,车子如同巡洋舰般冲过去。积水飙得老高,微型瀑布般扑打在路边行人的身上。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叫骂声。

安红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样锋哥,刺激吧?自打有了车,我就盼着下雨,下完雨就开车出来寻刺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底涌出一股悲凉:“安红,停车!”

安红在一个黑黢黢的路口旁停下车,问:“锋哥你没事儿吧?脸色咋不好看?”

我下车,低声说:“再见!”

我大步往前走,走了老远,走到灯火通明处,回头。安红那辆车仍停在路口旁,停在黑黢黢的夜里。

我很怀念,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我跟一个叫小安红的姑娘,蹲在地上,着迷地盯着一片小水洼。小小的、静静的水洼里,有璀璨的星空、有温暖的灯光,有童年的、青春的小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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