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为表谢意，约我们吃饭，同时到场的，还有我们共同的熟人，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急诊科主任。席间，主任讲了一件事，我听了很有感触，把它写出来。

二十多年前，他分到急诊科当主任。一天半夜，120送来一位割腕自杀的中年男子，他和同事全力抢救，那人终于脱离危险。

当那人出院时，他虎下脸、板板正正地教训他一通，说他不替父母考虑，不替妻儿着想，没有担当，不负责任，一死了之谁不会？

那人微笑，极力辩驳，说自己是因为喝多了酒，不小心才割到手腕，并不是真的想自杀，还让他放心，下不为例。走时，又对他喊：兄弟，你是个好人。

主任听后很开心，为自己三言两语能成功说服一个人而自豪。

又是一个夜班，那天晚上进急诊的人并不多，他躺在休息室睡觉，突然，被外面紧张嘈杂的声音吵醒，原来有人吃了安眠药生命垂危。

他一骨碌爬起来，和同事一起抢救。左看右看，这人有些面熟。他蓦然想起，这不是上次割腕自杀的那个人吗？

第二天男人清醒，见到他很不好意思，一再说，给他添麻烦了，并举手发誓，没有下一次。男人还仔细询问了，关于睡眠，哪一种药物效果更好？他近一段时间受睡眠困扰，影响到工作，不过不碍事，领导还是很器重他的。他准备年底再给家人换一个大房子。

主任见他情绪稳定，说话条理清晰，待人谦和有礼，便批准了他出院的请求。走时，两个人握了握手。主任说，尽管过去了20年，他到现在依然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那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仿佛刚脱下棉服就穿上了夏衣，医院的灌木丛、矮墙下，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隐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忽上忽下。

主任习惯性地走到急诊室门口。看见一辆担架推车从救护车上下来，被飞快推进急诊室。听救援人员说，那人从11楼一跃而下。

11楼跳下，其实已经没必要进急救室了，不过是为移交太平间做最后的确认。寻死者用必死无疑的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主任并不当班，瞄一眼打算离开。不对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怎么那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查看，试图从那张仅剩的半边颅骨中找出曾经的记忆。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全身，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不久前还握住他的手，笑着对他说下不为例的人。

原来，两次自杀失败后，他想出了更稳妥的法子。他一面让人看见他乐观的模样，一面寻求更为有效的自杀方式。他成功了。

他对死的渴望，巨大到别人无法想象，他用积极、乐观的面具，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主任总能在虚空中隐隐约约地看到半边破碎的脸，用剩下的半张嘴对他说：谢谢你，我在地狱过得很好。

那脸、那嘴，连着撕碎的纸一样的身体，漂浮在主任眼前，搅得他寝食难安。

他知道了那人死的理由。

大约一年前，那人带着老婆、一双儿女去岳父家过中秋，车辆失控，四口之家就剩下他一人活着……

原来，他的心已跌入深渊，再也爬不出来了。他戴着开心、快乐的面具，随时准备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