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背上自己简单的背包,踏上了回乡的班车。她头发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有些许枯黄,毛躁。她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略显宽大的白色长T恤,黑色打底裤,白色跑鞋。她的眼神暗淡而漠然。一上车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于这个位置她是相当满意的。可以不被打扰,还可以看窗外的风景。音一坐下就一直望向窗外一片一片向后推送的葱绿,完全不理会车里的哄闹,甚至身边坐着了什么人她都懒得理会。
音已经十年不曾回过老家,那个只是相隔两百多公里的老家,自从母亲离世,就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老家的父亲和亲戚都骂她是薄情寡义的人。她笑一笑不置可否,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充满家暴吵闹的童年她是怎样的渴望着长大,怎样的渴望早日逃离这令她恐怖的是非之地。当家人逼着她不让她继续上学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整理了一个小小的布包便头也不回的踏上了进城的班车。偶尔回家也是想母亲想得太厉害了。直到十年前母亲突然病逝,她默默的办完所有丧事。冷冷的听父亲念叨完所有花费及母亲种种的不是。她最后一次离开老家,再也没有回去。
这次也是她太想念母亲了,想了很久很久,她好想好想见见母亲,哪怕去她坟头坐坐,陪陪母亲也行。她想告诉母亲这些年她经历的种种。说说这些年她的努力与失败。她多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啊,可是她力量太小,扳不过命运巨大的齿轮。于是在这个周末她不管不顾的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
正是仲夏,大片大片的稻田,小山坡上的玉米地,都是郁郁葱葱的深绿。音烦躁的情绪被慢慢的平复,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流淌进她荒芜的心间。
班车在快进高速的时候停了下来,司机从驾驶室跳了下去,拿着一叠单子走到路口边上的遮阳棚,签字盖章什么的。然后司机快速的返回,又矫捷的跳上驾驶室。她感觉司机的眼睛瞟了她两眼,她快速的缩回贴在玻璃窗的脸,疑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
班车开始启动,音望着窗外,往事一幕幕的闪现,眼里不禁又有了一些雾气。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把低落的情绪给甩开,然后她自嘲的笑了笑。
下了高速还有一段山路,弯弯绕绕的。音开始晕车,胃里一阵阵的恶心。她紧闭着双眼,忍住不吐出来。这时候班车突然停了下来。说是前面出了车祸正在处理。车里人开始骂骂咧咧。司机打开车门说是可以下车透透气。谢天谢地,音飞奔下车跑到路边哇哇的吐起了黄水。
"喝口水吧。”背后一男子的声音传来。音抬起头,是那位司机。"谢谢,不用,我包里有。”她本能的拒绝。司机没有坚持,只是说了一句:“回老家呀,好些年都没回来了。”音疑惑又防备的回答:“哦,是的。”她奇怪这人为什么认识她,又不想过多的探究,就站起身来,本能的绕过那人回到车上坐下。她有位亲戚在镇上,上学的时候曾在那里借宿了一段时间,所以很多人认识她,她到不认识这些人。
前面的路终于疏通了,车继续启动上路。刚刚吐过了,现在舒服多了。音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近乡情怯,她有点激动起来。
这次班车顺利的到达了镇上。音下了车,临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她皮肤生疼。音躲进车站边一家卖凉粉的棚子下面,吃了一碗又辣又香的凉粉。这是她上学的时候最爱吃的。胃里有了食物,顿时舒服多了。
回家还得走好几里山路,音犹豫着要不要喊个摩托车。她是偷偷回来的,也想祭奠完母亲就偷偷的回去,不想惊动任何人。
也许正午没什么生意,几个摩的师傅正在围着一团打纸牌。“去XX村多少钱,”没人搭理她。音又大声的重复了一句。
"你要回家呀,我送你."刚刚那个班车司机正从车站里走了出来。摩的师傅们这才回过头。“唐老四呀,你娃儿大老板了,啥生意都要跟我们抢。”'不是的,她是我同学。""哈哈,这个鬼精,为了抢生意,同学关系都攀上了。"音淡淡的看着他们打趣,啥同学不同学,她才不知道呢。“真是同学,我比你高一届呢。你是肖音,我们镇中学的大才女呢。”司机扯着嗓门说。她中学只上了两年,本来就不善交际。她除了本班的同学,就连同级的都认不了几个,何况还高一届呢。不过听对方说出她名字,她还是相信了。“好吧,那谢谢你了,多少钱车费?”“同学间嘛,车费好说,你先等等我,我去把摩托给骑出来。司机愉快的回答着,轻快的往一条巷子里跑过去。一蹦一跳的,竟真的有了一点少年的模样。“一个小生意,像捡到宝了似的,才开了两三个小时的班车,精力还这么旺盛呢。”摩的师傅们哄笑着又开始打起纸牌。
一会儿摩托车便轰鸣着奔了过来,司机在她身边潇洒的划了一个圈,停在她身边。音无视他伸过来扶她的手,自己略显吃力的爬上了后座,然后死死抓住身后后备箱的栏杆。司机回头提醒她"坐好了呀,我要开咯。"然后又是一阵轰鸣,摩托车扬起一路尘土,往山路上飞驰。
一路无话,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在乡村公路边停下。音说,我到了,钱给你,谢谢你。司机说,那你咋回去呢。音望了望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犹豫了一下。“这样吧,你要呆多久?我等你。"音犹豫着,细细的声音:"可能有一会,这路边这么热~”“没事的,反正我跑趟空车也不划算。""好吧,那就真麻烦你了。我尽量快一点。”
音背上背包,钻进旁边的树林。往山坡上走去,那里躺着她苦命的母亲。百米不到,母亲那孤独的小小的长满杂草的小土包就出现在她眼前。音的心脏一阵抽痛,眼泪唰的就滚落了下来。她拿出包里面的糖果点心摆上,用打火机点燃了纸钱。“妈~。”她轻轻的呼唤了一声,本来好多好多的话突然就哽咽了。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心酸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她终于控制不住放声痛哭。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纸钱的火苗随着风窜得很高很高,映红了她苍白的脸。不知过了多久,音哭累了,抱着双膝靠着母亲坟边的一棵树干上发呆。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有人走动的声音。音抬起头,惊疑的看向来人。“啊,不好意思,是不是让你等久了,我马上就走,不好意思啊。”“没事没事的,外面太晒了,我进来躲个荫凉,想坐就再坐一会吧,这儿有风,正好凉快凉快。”
他也坐在另一块草堆上。两人无语。纸钱已经烧完了,有少许的烟灰随着风吹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着。
“回来给嬢孃烧纸呀,你可很多年没回来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想着让人家大太阳的等了这么久,她也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回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认识我?我是唐彬啊。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
“唐彬~.”音惊讶的抬头望向他,"原来你就是唐彬,原来你长这样啊。“看着唐彬高高瘦瘦的个子,看着他望向自己直率真诚的眼睛。音不禁哑然失笑。
音是偏僻乡下的丫头,彬是镇上的街娃儿。农村的孩子成家早,十几岁就开始相亲。音个子矮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来提亲的少。唯一一个就是唐彬家。母亲认为街上的娃儿二流子多,仗着家里条件好,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多,她怕音太弱小受委屈,就没有同意。音也是十几岁的年龄,啥也不懂,都听母亲的。后来好像听说那家人又换了几个媒人来说亲。说他家儿子跟音是同学,说他儿子一直坚持。后来母亲病危,然后离世。音也不再回老家,一切不了了之。音只听说过这个人,从不曾见过。此刻一说穿,音突然感觉到了尴尬。站起身来就匆匆的往外走。“我们快点回镇上吧,我怕赶不上班车了。”“好吧。’'他应声跟了上来。
走出树林。不知是天气的炎热还是心里的紧张。音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唐彬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她,“要不你把我衬衣顶上,这大太阳不把你晒得脱层皮。”“不用不用,”音退后两步连连摆手。唐彬无奈的说道:“上车吧。”音老样子上车,老样子的坐姿。
这次唐彬开得慢多了,一路问她的境况。他一问她一答。好,一切都不错,孩子好,老公好。她没有问他,她觉得没必要。只想着快点到。
到了镇上,音快速的跳下车,拿出手机给他转钱。他不肯收。她又从包里翻出现金放在他车上,转身就走。"哎!“他在后面叫,“要不加个微信呀。""不了不了,我怕赶不上班车了。”她跑得更快。她感觉他在追。
"爸爸,爸爸~"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嗯!爸爸的小幺儿,想爸爸没有啊。“那个人停止了追逐。后面传来一阵欢笑声。
音小跑着走出好远好远的路。感觉已经很远了,看不见了。她才停下脚步。有点喘气,而且满头大汗。她偷偷的回过头,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了,只有一些欢笑声远远的传来。她的手因为刚刚拿现金还伸在背包里。她的指尖触着一个硬壳小本本,那是她十年婚姻留下的唯一证物。
时间如划过指尖的风,轻轻的,悄悄地,不经意的就流失了很多很多。许多人都曾试图去留住一些什么。可是除了苍白的徒劳,我们无能为力。时光的沙漏永远倒不回昨天的轨迹,我们只能义无反顾的往前走,带着那些年的伤感与遗憾。我们走得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