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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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左是纺织厂的门卫,老蒋是陶瓷厂的工人,他俩经常在一起。他们都很忙。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开会。我一直都很奇怪,那么多的叔叔阿姨,还有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他俩忙呢?都是工人,为什么只有他俩晚上要开会呢?他们又不是干部。

说他俩经常在一起,主要指的是晚上。老左眼神不好,晚上开完会天黑,要指望老蒋给自己带路,不然他容易被高低不平的路面绊倒。

“乖乖走路,不许胡说八道。”这是革委会主任每天晚上都要交代的话,他俩点头哈腰地往外走,并不抬头看主任。

他俩的情况不太一样。老左在纺织厂看大门,工作清闲,但是责任重大。不过,他主要的烦恼在于收入太低;老蒋则相反,他在陶瓷厂做力工,主要是往车间里转运烧陶瓷的黄土,一天要拉着架子车跑一百多趟,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他的主要烦恼是工作太累,收入倒还说得过去。

但是,这些话他们都不往外说。不说话,是他俩唯一的共同点,因为他们是右派。

当工人的好处是不怕断炊,月月有。所以,两个常年累月低着头的人,生活上倒也不算寒酸。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吃饭没有问题。可是,谁能保证一个家庭没有其他的事呢?

在小孩子的眼里,他们身上没有坏人的痕迹。谁家买点什么东西,比如煤啊、柴的,卸在门口堆得像小山似的,他们也会出来帮忙搬一下;还有,谁家房顶漏雨了,或者院墙快倒了,需要翻修一下。不用招呼,他俩一定会出来帮忙。所以大人们见他们,也是客气的,跟其他人一样。

“下班了?”

“下班了!”

“买点菜去?”

“不了,家里还有。”

一切都是正常的,看不出右派是什么意思。甚至他们走路,先伸哪一只脚,也没有定数,左右脚似乎一样多。也都不是左撇子。

“操你妈的,谁让你去看这个的?”爸爸抽出腰间的皮带就挥舞过来,我边逃边不服气,“他们到底哪里右了嘛,你们也不告诉我。”

老左很为自己的姓烦恼,你想想吧,一个右派,他居然姓左,这也太搞笑了吧!

而老蒋,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每次听到有人叫自己老蒋,老蒋都会在心里哆嗦一下。

但是,瘦瘦弱弱的老左却会画画。我们学校都请他画过画。在学校新盖的教学楼的山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天安门,简直像真的一样。尤其是天安门后面的那一轮红日,大气磅礴,成了我们学校的骄傲。

还有就是给居委会的黑板报画版画,有时候是并排站着的工农兵;有时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拳头。拳头下林秃子和他老婆像两只苍蝇一样,想摆脱人民的铁拳,却又无可奈何。那惊慌失措的神态简直栩栩如生,与画报上的林彪一模一样。

“你这就是照片嘛!”爸爸看了都忍不住夸赞。

他却低着头,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不喜悦,也不悲哀,两只眼睛倒是动着的,不然,我都觉得他是个假人。

我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路边的树,他跟不会说话的树没有什么区别,都没有表情。

他家孩子多,收入又低,生活条件明显是困难的。他和他的孩子们一样,都瘦得皮包骨头。

他的老大儿子,上初中时要去北京串联,想做一套草绿色的衣服,老左没有钱,就没有做,儿子也没去成,结果被别的学校的造反派打成了重伤,说他是遗传了右派的反革命习气,要与革命对着干。老左害怕造反派再来找麻烦,就把儿子的城镇户口转成农村户口,早早把儿子打发到老家去当农民了。这也算响应国家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造反派这才没有话说。

可是,老左一家人的脸却更黑了,头也更低了。

老左的女儿跟我是同学,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学校让同学们穿白衬衣、蓝裤子,去附近人民公社参观学习,老左家没有白衬衣,也没有钱置办,懂事的女儿就不去了,可是学校革委会的领导们不干,谁不去都行,右派的女儿不去不行,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吓得老左全家都在发抖,他们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老左老婆只好把盖的被子拆了,用白布的被里,连夜缝了一件白衬衣。我妈妈看着这件遍布毛球的衣服,感慨地说:“真能干啊,这要是我就没有办法了。”

老左看着满眼血丝的老婆,和同样红着眼睛的女儿,心如刀绞。

老左老婆在没有被里的棉絮里睡了将近两年,一直到把布票攒够,才去门市部扯了几尺白布,把被子缝好。

因此,老左一门心思想挣钱,可是在那个年代,挣钱比登天都难。

他想去车间上班,可是,纺织厂的车间,噪音就像战场,老左待不了一会,就得赶快跑出来。

“那些女同志真了不起,她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还能聊天,还能喝水,太神奇了。劳动人民真伟大。”老左如果要和谁说话,一定说得就是这个。

可是光说话没有用,家里的几个孩子还要吃饭穿衣呢。勾着头的老左,像一只攀在树上的啄木鸟,头一勾一勾地走着,总也想不出办法。

他想去维修车间,厂长问他:“你会干什么?车工?钳工?电工?”

老左一个劲地摇头。

厂长突然想起来了,他又问老左:“你上过大学?”

老左点点头,没敢说话。

“你在大学里学得是什么?”

“设计。”

“什么意思?”

“厂里需要纺什么面料,把计划先给我,由我把纺织的图案、颜色,还有线的经纬数设计好,提交给车间…”

“把计划先给你?”厂长的眼神像见了鬼一样,厉声打断了他,“难怪你被打成了右派,改造了这么久,还在胡说八道。你刚才说得那些是你应该干的吗?那不是广大群众群策群力的吗?更何况你把厂革委会放在什么位置了?凭什么把计划先给你?”

老左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两条腿抖得像装了个电动机。看着他可怜,厂长摆摆手,让他走了,临出门,厂长还在后面说了一句:“今天把你饶过,以后看表现。再有不法言行绝不轻饶。”

不久以后,厂长还是把他调到维修车间了,原因是,维修车间实在是太脏乱差了,上级部门检查以后,把厂长狠狠批评了一顿。厂长申请了很多油漆涂料,让老左把维修车间内外打造成革命的阵地,不能再让这么多的墙面空着了。同时要求,在车床、铣床、刨床等大型设备上,用油漆写上革命口号。

从这天起,老左的工作服就一天比一天花了。刚开始是白色,前胸后背偶然有几块,慢慢就多了起来,再往后就什么颜色都有了,以红色居多。

老左没有多余的衣服换,上班下班就这一套,他花花绿绿地走在路上,精气神却好了许多。看见路边有农民偷卖沙果子的,他也买几个,装在工作服的口袋里,给家里的几个小的解馋。

慢慢地,人们也不再注意他了,仿佛这花花绿绿本来就有。

一到星期天,街上只要响起老蒋哐哧哐哧的走路声,小孩子们就坐不住了,他们知道,这一定是老蒋从山里回来了。

这个地方多山,镇子在两山之间,仿佛是个盆地。山上光秃秃的,什么植物都没有。不过在春夏两季,山头也是绿的,因为地面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草,覆盖着地面,远远看来,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可是走近一看,绿草间夹杂着黄色的土层、黑色的岩石、牛屎羊粪,斑斑驳驳,就像癞痢头的脑袋,一点美感都没有。

“草色遥看近却无。”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里的山。

可是,野草丛生的地方,却有蝎子、蛇、蜗牛、桌面大的蟾蜍、巴掌大的蜘蛛、知了、蚂蚱和蜻蜓,每天黄昏,各种声音吱呀乱叫,也不失一种独特的大自然风情,让常居小镇的人心旷神怡。

老蒋长得高大精神,一点也不像被打倒的人。只是常年在陶瓷厂拉架子车,辛苦得身上的各关节极其粗大,走起路来轰轰作响,有点像彩色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二郎神。

“这家伙要不是右派该多好。”连革委会主任都这样赞扬他。

他却谁都不理,倒也不像老左一样天天低着头。但是我还是从他扬起的头上看到了孤独。他的眼睛是那么的空洞,一点光都没有,就像一棵老得空洞了的大树,大则大矣,其实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他一到星期天,就要进山。他带着许多空的啤酒瓶、罐头瓶,每天傍晚,他都会满载而归。啤酒瓶里肯定会有几条蛇;而罐头瓶里,则装着密密麻麻的吓人的蝎子。看着前呼后拥的孩子们,他照例不说话,但是随手扔在地上的蜗牛、蜻蜓和蚂蚱,却让孩子们兴奋不已。他们知道这些是给自己的。

“老蒋是好坏人。”这是孩子们的一致看法。

他一回到家,就把蛇从啤酒瓶里放出来,看着满地扭来扭去的长虫,人们都害怕地不敢靠近。他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不慌不忙地把蛇往装满酒的瓶子里塞。蛇似乎也听他的,他让进去就进去。虽然大人们都不跟他聊天,但是家家户户都有泡着蛇的白酒。

塞完以后,如果还有蛇,他便把蛇拿在手里,捏着蛇的脖子,是不是用小刀划一下,我就不知道了。我通常是远远地看着,不敢到近处去。反正不知道他怎么弄了一下,就呲啦一下,把一条蛇皮从蛇身上完整地脱下来了。白花花的蛇就放在旁边的脸盆里,蛇皮扔在地上,还挂在皮上的尾巴甩来甩去。晚上他家就透出诱人的香味。人们都说,老蒋家又在吃蛇肉了。

蛇皮和那一瓶瓶蝎子,自有国营药店的人来收,收的人照例要大声说一下:不是我要来右派家喔,各位邻居看好了,我就是来收药材的,你们谁能抓到蝎子我也收呃—

声音拉得很长。

老蒋在单位上是苦力,陶瓷厂最辛苦的就是拉黄土,而且他们这个小厂,只有老蒋一个人是拉黄土的。所以他时常觉得辛苦,总想调个工作,可惜一直不敢跟领导提。

但是,他的工资却也不低。自从上面提出“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以来,政治运动明显少了,右派的工资标准也按正常的走了。老蒋的工作辛苦,收入自然就高。每当想起这些,老蒋的脸就平和了许多,嘴边皮肤好像都舒展了,隐约有了点笑意。

这天吃完晚饭,老左又来到老蒋家,约他一起去革委会汇报思想。老蒋把一个饭盒递给了老左,老左知道那是一饭盒蛇肉,他可怜的孩子们已经吃过好几次老蒋给的蛇肉了。

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要。

最近在维修车间工作,虽然干得不是修理机器的活,但是工资却按车间的普工发了。一下子多了七八块钱,老左马上觉得手头没有那么紧了。

老蒋的孩子也多,他实在不忍心再要老蒋的东西了。

老蒋脱下布满窟窿眼的背心,穿上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衫,往外走去。满身花花绿绿的老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说,穿厚点。老蒋已经从院子门走了出去。老左只好一路小跑着跟上。

“今天晚上,真是春风沉醉的晚上啊!”当听到革委会主任说,以后不用天天晚上来开会、汇报思想时,老左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么一句。他说完之后,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赶快偷眼看老蒋,老蒋灰扑扑的脸似乎透着一股光,在黑夜里显出明亮,他接着老左的话,说:“但愿春光还没有老透。”

老左站了下来。老蒋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身旁没有人。老左一直站在刚才说话的地方。他回头向老左走去,看到老左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水。

两个可怜的人,心里都充满着希望。

这天,老左的儿子从老家寄回来一只板鸭。老左自从被打成右派,就再也没有见过板鸭了,他想与朋友们一起分享这只板鸭。他去问革委会主任,自己能不能请一次客,主任沉吟了良久,说:“应该可以吧?现在都三结合了,很多老干部从五七干校回来,也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了。”

虽然他没有说能不能请客,但是老左听出来了,领导没有表示反对。

老左自从参加工作以来,这是第一次请客,他把这事看得很重,他把女儿作业本上的纸,小心地裁成两半,郑重其事地写成请柬,一家一家地给邻居送过去,双手递给人家,等对方回头了,才倒退着出来。

可是,等到晚饭时,受邀而来只有老蒋一人。

他拿着两只铝制饭盒,一个饭盒装着清蒸蛇肉,另一个则是盐焗蝎子。看到那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蝎子,老左吓了一跳。他老婆胆子大一点,赶紧客气地说:“请你来吃饭,你怎么还带菜来了?”

老蒋不置可否,只是用手捏着被焙干的蝎子,喂老左的两个小女儿。两个孩子倒不害怕,吃得嘴里咯吱乱响。看到这一幕,老左只好把胆子壮起来,学着老蒋的样子,也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个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了几下,就又捏了一个,迎着老婆就往她嘴里塞去,“尝尝,尝尝。好吃来、好吃来!”

老左老婆端着蒸好的板鸭,差点被老左掀翻,她正要发作,嘴里的味道却让她不由自主地说道:“蒋师傅,你好能干,这蝎子真的美味哦!”

他们家生平第一次请客就开始了。

吃完饭后,大家略坐了坐,老蒋就回来了。他们养成了沉默的习惯,即使没有外人,他们也没有话说,更不会谈自己的境遇。虽然他俩在一起十几年了,但是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事被打成右派的。若不是老左的儿子被造反派打伤而回了老家,老蒋甚至都不知道老左是哪里人。

老蒋不敢在老左家喝酒,也不敢长时间坐着,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家。这顿饭没有吃上半个小时。老左遗憾地苦笑:“我小时候,我们家请客,要提前三天…”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婆一叠声的“要死了、要死了”给吓住。隔墙有耳啊!

可是老蒋却没有尽兴,他回到家里,喝了半瓶蛇泡的药酒,这才觉得有点意思了。喝酒以后,浑身燥热,他脱下身上的背心,迎着一圈又一圈,旋转着的秋风,站在院门外。

他伸展一下胳膊,又蹬蹬腿,腰身使劲往后、往后、再往后,突然一个倒空翻,两脚稳稳地站在原地。

他的这一下,让站在近处聊天的几个邻居看到了,他们一片喝彩,鼓着掌让老蒋再来一次。老蒋借着酒劲,一个倒立,手在下、脚在上,直挺挺地立在院子中间,然后,他的两只手像脚一样行走,一步一步走上了一个小板凳,由小板凳又走上了一个方凳,再从方凳走到门口的鸡窝上,从鸡窝顶来到立在墙边的梯子上,然后倒立着从梯子上到了房顶。这时候院子里已经掌声雷动了,很多邻居都闻风出来,连院子外的巷道里都站有了人。被嘈杂声吸引出来的老左站在人群外,佩服地想,没看出来老蒋有这个手段,不知道他在被打成右派之前是干什么的……

可惜,幸福总是离开得太快,不到半年,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

刚开始,老左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当厂长让他先回原来的工作岗位看大门时,他还以为是暂时的。当然,领导说的也是暂时。

可是当他想看看自己画在机器设备上的图画、写在墙上的标语有没有被一些调皮的工人涂鸦时,他吃惊地发现,车间的工人们都在办公楼的廊檐下待着,车间里站满了人,老左认识,这些人就是三结合领导班子里的造反派。透过车间的玻璃,老左看到他们正认真地看着老左画的画和写的标语。他们认真地记录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老左顿时感觉手脚冰凉。

终于,有人敲开了老左家的门。他站在门外,对着老左头一歪,老左便放下饭碗往外走去。

正在吃饭的老婆和孩子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他们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最近都差点忘了。

大字报又铺天盖地而来,大街上、小巷里、车间、学校、医院,只要是有墙的地方就有大字报。这和文革初期差不多了。

老左每天心惊肉跳地去革委会开会,然后让等在门口的老婆扶回来。他的眼神更不济了。

他除了每天为自己担心外,还牵挂着老蒋。他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去革委会开会呢?老左每次想老蒋都是偷着想的,他觉得人们能看穿自己的心思。经常在想老蒋的时候,把自己吓一跳。

厂里不让老左去上班了,他们让他去保卫科报到。老左吓得脸色蜡黄。前几年,地富反坏右倒在保卫科的可不在少数,那里是坏分子们的阎王殿。这几年政治形势有所好转,很少再让人去保卫科了。今天听见厂长让他去保卫科,他已经抖得说不出来话了,他勉强走到厂子的大门口就走不动了,他不顾肮脏,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心乱如麻地回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嘿,我画什么画呀?真想把这只手剁掉。”老左把手在水磨石的门柱上剁了几下,淋漓的鲜血瞬间流了下来,他浑然无觉地往前走去,空洞的眼神让路上的行人感到诧异。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保卫科,几个彪形大汉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他们看到老左流血的手,拿出一个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卷纱布,扔给了他。老左看着地上的纱布不知所措。其中一个不耐烦地说:“手怎么了?先包起来吧!真讨厌,出什么洋相?”

老左低头一看,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他刚想蹲下来取地上的纱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保卫科的长条凳上了。看见他醒过来了,有人就问了:“刚才你怎么了,昏迷是因为挨打了吗?”

“没有挨打!”老左虚弱地说。

“手怎么破的?”

“不知道。”老左老老实实回答。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说,手怎么破的?”

“我真的不知道。”老左抱歉地说,他真想编一套,把这一关混过去,可是他又不敢。

“你为什么昏迷了?”

“不知道。”

“你晕血吗?”他们又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

“嘿,这还是硬骨头,一问三不知啊。”问的人有点不客气了。

老左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他躺在长条凳上抖得厉害,他想坐起来,不料胳膊肘一软,他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

“谁说我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老左突然把嘴闭上了。他脑子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雷声,“完了完了,今天彻底完了。”老左绝望地想。

刚才老左从长条凳上掉下来时,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大学的宿舍里,自己和下铺的同学闹着玩,不小心从床上掉了下来,下铺的同学故意臊他:“你哭什么?”生来脸皮薄的老左怕同学们误会,赶快粗着嗓子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没想到刚才鬼使神差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保卫科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老左会说这么一句话,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纷纷在老左对面坐了下来。

“说吧,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等我们查出来了再说。”科长和颜悦色的话,在老左听来不谛一声惊雷,他完全乱了阵脚。

……

一直到后半夜,老左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保卫科,老婆不知道自己在保卫科,可能还在革委会门口等着呢。他找了个平点的地方,不顾地上的尘土,四仰八叉地坐了下来。他把脸埋在肘弯里,悄悄地哭了。请老蒋吃饭的事,要求去车间画画的事,以及刚才的那句话,是压在他身上的巨大的磨盘,已经压得他上不来气了。

他捡了一根木棍,拄着它往革委会门口走去。

革委会门前没有人,他松了一口气。老婆孩子为了他这个右派,经常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今晚如果能睡个早觉,老左都觉得对得起家里人了。

我要不在,他们是不是会轻松一点?这个念头吓了老左一跳,不过他随后又点点头,觉得自己有主意了。

他注意地看着前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没有硬化的路面高低不平,老左走得磕磕绊绊,汽车轮胎压成的深槽里积满了水,不一会儿,老左脚上的布鞋就湿透了,沉甸甸地拖在脚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他走得更慢了。

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去,他顺着大路走了一会,就拐到通往建材厂的路上去了。

建材厂在小镇的边上,厂外就是公社的地了。

他慢慢行走在布满沙砾的路上,越往前走,路两边的预制板和红砖越多,全都码放得整整齐齐。他慢慢的、没有任何犹豫地往码放红砖的方向走去。

那一排排整齐的砖墙,码放得比人还高,走在这里面,人显得格外渺小。他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的废砖,生怕把自己摔倒。

终于,他从红砖的迷魂阵里出来了,这里是建材厂的后院,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深坑出现在老左面前,坑里全都积着水,就像一个又一个湖泊。

为了取土烧砖,这里的地面被挖得千疮百孔,夜晚看来,就像一个个亮晶晶的鬼脸,让人感到害怕。

胆小的老左今天一点也不怕这些鬼脸了,他坐在深坑旁边看了一会儿,像下决心一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再助跑起来,他想飞身跃入这波光粼粼的湖中。

可是,还没等他跃起来,他的双脚就神奇地离开了地面,等他被放下时,看到了几天没见的老蒋。

老蒋告诉他,自己已经给革委会写了一封信,把请客吃饭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而且他还承认,是他撺掇老左去刷油漆的,目的就是用假积极的态度,蒙蔽革命群众的眼睛,其实就是为了逃避改造。

听到这话,老左已经被吓得失去了三魂六魄。老蒋笑着说:“你连死都不怕,还害怕这个吗?”

“不是,”老左颤抖着说,“这样说,会要你的命的。”

“我不干了,我要走了,”老蒋轻松地说,“我老婆是青海牧区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牧区的人吗?”看到老左摇头,他继续说:“我就是防着今天呢。牧区的运动搞得不厉害,牧民又不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我去以后就再也不受这样的罪了。”

“家里人怎么办?”老左担心地问。

“已经走了,就剩我自己了。我和你见一面就走。”

“那我明天就好过关了。”老左感激地抹着眼泪。

“是啊,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老蒋说道。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老左:“你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你如此谨慎老实。”

“唉-”老左长叹一口气,“我刚参加工作时,纺织厂搞运动,要画漫画,没有人会画,我就自告奋勇地去画了。在会议室的讲台上画的。谁知道讲台上有标语,我没看见,把标语给涂脏了,就被打成了右派。”

“那你又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老左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了很久的问题。

“我是体操运动员,那几年和苏联老大哥关系好,开运动会的时候,交待我们让着老大哥。可是体操又不是跑步,我没有办法掌握,再加上年轻气盛,赢了老大哥,就被体校打倒了。毕业后不让搞体育,分到陶瓷厂拉架子车来了。”老蒋说的时候,脸上竟然有一丝微笑。

老左心酸地说:“你这一走,正式工作、城镇户口可就没有了,以后怎么向孩子们交代?”

老蒋愣了片刻,艰难地说:“现在还活着,不好吗?”

老左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呆呆地看着坑里的水面,水被风吹着,一圈一圈的波纹过来了又过去了。

他轻轻地说:“对不起。”

老蒋笑了,说:“我该走了,有什么罪过往我身上推。”

老左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枯死的树,还有机会抽枝发芽吗?

他在心里使劲说了一句:“真想和你一醉方休。”

可惜他没有好意思说出来。

远去的背影已经很小了,他突然觉得这十月的天气似乎下雪了,如果没有下雪,那老蒋的脚下怎么是白茫茫一片呢?

他越来越觉得老蒋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正在向他的森林走去。

“真想和你醉一次!”老左大声喊了出来,可惜老蒋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嘴里,全是咸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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