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柱凝固在屋檐上很久了。
也不知从哪日起,西北风开始刮起,雪纷纷扬扬落起,旋转,飘零,逐渐堆积在屋檐上。又或许是太阳偷偷露了一下脸,却抵挡不住寒冷,于是又拢上沉沉的乌云不再出现。因此稍稍融化了的冰雪顺着屋檐长长短短地低垂下来,风一吹,便凝结成了这晶莹,尖锐的冰锥。
石大板近来忧心忡忡。
上街买个菜,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想要算计他。付账时,老板说了三次他才从恍惚的精神状态中恢复正常,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话,才勉强摸出银子付清了账。走路磕磕绊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灰白头发里似乎装载着一个世界的忧虑。
老头更老了,他的脸上全是沟壑,灰白的头发也掉了不知多少,眼睛陷得更深了,而如今,眉头也毫无意识地打起了架。
“佳鸿,就是当年那个小佳鸿,他当上了村长了,村长了……”
两天前。
鞭炮声急促,鲜红的纸屑在火星中迸放,撒得一地火红,在白雪的映衬下,犹如盛开的梅花。
新一届的村长也在这欢愉声中揭开了帷幕。佳鸿,以其出色的才干和正直的品性,深得村民的信任。这在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是罕见的。至少,在河田村这是前所未有的。佳鸿的才干与品性也的的确确不是吹嘘的,先是第一个考出和田村的农家子弟,到城里跟了一位教书先生拜读了几年,先生倒也不死板,不断传授新思想,新点子,奇妙的想法如涌动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灌输在佳鸿身上。学业有成之后,佳鸿不似他人留在令人迷恋的都市生活中,毅然回到了家乡,而后又制定出了一套农活管理模式,倒也促使了和田村在短短五年之内红遍这一方。佳鸿为人坦诚温和,不计私利,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也纯粹只是为村里其他人的利益打抱不平,私人之念,似乎没有一点儿。被推举为村长,也算是名副其实。
而石大板,担心的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一件事情。佳鸿,现在是村长了,想报复他岂不易如反掌?
十二平方米的屋子,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上网着四季不变更的蚊帐,蚊帐早已泛黄,耷拉着,无力地被几根细绳和竹竿支撑着。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散乱着几张被揉成团的欠条。家里只剩下几个冷馍馍了,在风中摇曳的房子,晃着老头最后的坚持。
一个漆黑的夜晚,西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催促着行人加紧步伐,躲进暖和和的被窝。光秃秃的树枝上诉说着一种心酸,老头,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是谁?谁在那儿?”佳鸿刚处理完公事回家,雪地中的一个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黑影此刻木然如同一座雕塑,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佳鸿凑近地看了看,田地里,石大板抱着一个冬瓜,紧紧的搂在胸口。
一时间,一种灰色的心情袭上他的心头,压抑着,像一朵巨大的海葵伸展开繁复的触角。十三年前的一幕一幕在他头脑中上映,历历在目。
十三年前某一日夏天。
微微的星光点缀着芦苇丛,湖面上濛濛的水汽散开了。
“疯了,这老头准是疯了。”小佳鸿闷闷不乐地说着。
他望着这一片寂静的水域,一连串的毛竹被硬生生地插在离岸边两米远处,整整围了个圈。毛竹显然是新插上的,竹叶还是绿的,这与先前插过的交相辉映,一绿一灰,横横斜斜地交错着。
老头插这些毛竹的用意很简单,防人偷钓。
想来这与小佳鸿没有半毛钱关系,但这湖,原本属于村社,老头硬说自己往里头扔了半桶的小鱼苗,并且天天割草给鱼吃,这鱼塘理应归他。可佳鸿看不惯他的作风:太过钻营,又斤斤计较,坑害村里人的利益。
此刻,不知名的水鸟单调地叫着,愈发加深了他的烦闷。他站起身,活络了一下筋骨,便跳下了水,一口气拔了五根毛竹。
他似乎与老头杠上了,风风火火地撩起身旁父亲的鱼竿,穿上鱼饵,竟从容不迫地钓了起来。
晚风中混杂着对岸花朵的芳香和湿润的水汽,吹得他心里好舒畅。
他有些困了,上眼皮耷拉了下来,似乎在与下眼皮打着架。隐隐约约,他仿佛看见水面泛起了涟漪,钓到鱼了?
一度的惊喜使他清醒了许多,他直起了背,眼睛望向那一片涟漪。
“涟漪?”在黑夜中,无声地发生着什么事。
“有人在撑船!”
他的腿软了下来,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在偷钓,只是一片茫然。
晚风吹过他的身体,刚才下水后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拔凉拔凉的。月光打在那一张熟悉的脸上,方勾勾的棱角更加清晰了,小佳鸿拉长了脖子看了又看,牙齿打着颤轻轻地念道:“老头。”
一双浑浊的老眼仿佛刹那间注入了鲜血,恶狠狠地盯着小佳鸿。那绷紧了的脸也像极了他的名字:石大板。
“好啊,我就知道有人在偷钓。”
佳鸿死死地咬紧嘴唇没有说话。血的味道甜甜的,他想。
风灌满衬衫,血液汩汩流过心脏,佳鸿俨然如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丑。
深更半夜里铁门被敲响了。
“峰胜,你看看你的小祖宗,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干当。这不,被我逮了个正着。”石大板挑着眉毛,双手交叉在肥胖的胸前,眼睛斜斜地蔑视着,拉碴的胡子上沾满了唾沫星子。
峰胜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两簇眉毛紧紧地扭在一起,像是拧紧的麻绳,又不好说些什么,拉着小佳鸿的衣服就拽了进来。
安装在内心无法卸载的过往,牵绊着佳鸿奔流不尽的情思。
田地里,四目相视,久久不语。
“跟我走一趟吧。”
老头怀里的冬瓜忽得滑落,碎了一地。暗哑的月光在一双惊恐的双眼上涂抹出深深浅浅的悲怆。
刚熄下的灯重新亮了,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亮堂。石大板畏缩缩的,满脸的胡茬,散乱的头发,似乎想遮掩住这一丝丝的恐惧,可亮堂的光线却把它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
老头嘴角微微嗫嚅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身体的血液被寒冷的天气冻得有些冰凉,衣服下的皮肤渗着紫黑色,和着潜伏的青黑色筋脉,有些暗淡。
佳鸿打量着石大板,刚才灰色的回忆渐渐淡去。他想起了近来人们对石大板的评价,可能是老来本性,性格中的棱角被岁月渐渐磨平,人也温和了许多。只是生活困窘,迫使他买了湖,卖虽卖了,心却从未放下。又不愿干其他的事,就是对鱼塘情有独钟,生活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沉默了些许,佳鸿咳了一声,有意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村里最近挖了一片鱼塘,正好没人看管,要不你来试试?”
满满的疑惑集聚在老头脸上。“这是什么意思?”,无法克制的颤抖语气。
“再过半个月鱼塘就要开张了,还没合适的人。”佳鸿补充说。
“可是,刚才……”
沉默……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难道你不记恨我当初怎样待你的?”
“你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你被我拽着耳朵找你爹的那次。”石大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一个缝隙,他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勇气。
“那么,你爹……”石大板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他怕这会挑起佳鸿的怒火,勾起报复之心。
峰胜,可怜的人呐……
佳鸿的父亲峰胜与石大板是多年的死对头,两个人见面从不打招呼,要么就是互相讥讽,一个人说:“你养这湖就是自己挖坑往下跳啊,晚上都睡不安宁喽”,另一个说:“有人啊就喜欢猜忌,老喜欢打别人身上的主意。”这都起源于十多年前,石大板在峰胜的老父亲手中坑蒙拐骗走了一块田地。老父亲吧,老年痴呆,嗯嗯哦哦地就在纸上画了押。峰胜回到家,气得直跳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石大板家门口大闹了一顿,说他小人,王八,反正骂得挺狠的。石大板也不是吃素的,撩起袖管,青筋暴突地就打了起来。两个人打的鼻青脸肿,这怨也就这样结了下来。而后的几年里,纠纷不断,摩擦连连,两人动不动就开火对骂,撩袖子,露膀子。
怨报怨,何日头?
一个气不过了,一命呜呼;一个熬过来,暂得逍遥。峰胜,那么年轻的一个人,热火攻心,活活地在与石大板的争论中气死了。
忆起往事,佳鸿眼眶环上了猩红的一轮,泪水有夺眶而出的冲动。
又是一阵沉默。
“我爹”,佳鸿顿了顿,“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他想起了父亲生前与石大板的争斗,似乎毫无期限,直到一方死去,一方才能喘口气。显然,他不想走父亲的道路。
老头久久提着的心终于稍稍平复了些。
能得到这份差事对老头来说真是莫大的喜事。一来解决了他生活费,二来,也填补了他心中缺少的那个窟窿。也不知佳鸿纯粹是看中了他的能力,还是有意在帮他。
金箔似的灯光斜斜地照着,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倒也温馨。
哈,冤冤相报何时了?唯有宽容以报,才可涣然冰释。
两人彻夜长聊,一轮红日缓缓上升,黎明的脚步匆匆,天亮了……屋檐下低垂的冰凌在太阳的照耀下啪嗒一声,也断了。
后记:本文写于2017.10.7日,高三的时候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而写,期间修改了很多遍,给很多人看过,也听到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虽然到最后也没拿到什么奖,但还是一段很不错的回忆。
前不久手机丢了,之前写过的一些文章也都不见了,哎呀,真的有些心痛……所以找个地方存起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小说题为《报》,通过这一个故事想说明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取材于生活,又自己编剧了一番。突然想起那时我不知写些什么,苦思了很久,祎祎的一句:“小说嘛,不就是来源于生活,说到底,就是出卖身边的人!”也算颇有一定道理了。
写得还是有些太平淡了,乡村里的一些琐事吧,叙述方面还有很大欠缺,取材也不是很新颖,还需继续加油!
再也不怕丢了!舒坦~顺便悼念一下那几篇丢失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