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陈家吃了晚饭,一家子人洗了澡,都坐在大槐树下拿着蒲扇赶蚊子乘凉。红袖坐了会儿,听老人们讲了几段当年的淮海战事,就起了身说去陈文斌屋里借几本书看看。这一借就是一夜,后来在麻将桌上,有的人说是陈文斌先借给了红袖《金瓶梅》,又顺手解开了她的红头绳;也有人说是红袖看了书先羞得抓破了陈文斌的汗背心——当然这都是麻将桌上用来解困的黄段子,说说笑笑也没人当真。这种段子每家每户都有那么几段,时不时就被旁人翻出来,一说就能说一辈子。
秋收前这婚就结成了,吹吹打打热闹了三天,田里的稻子黄灿灿的一片。红袖嫁过去还不到大半年,下地跌了跤,早产生了个儿子。陈文斌给儿子取名陈书源,意思是这个幼小新鲜的生命源自那晚的借书之举。没过几年只比陈文斌小三岁的大侄子也生了个儿子,陈文斌成了七爷爷,而红袖也自然而然成了七奶奶——这一年,红袖才二十又六。
七奶奶红袖刚嫁过去那几年,日子过得像是炉子里冒着火星的红炭块,没有热烈的火苗,但足以温暖人心。七奶奶守口如瓶,准备让心里的秘密最终和自己一起烂在泥土里。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陈书源一天天长大,却越长越不像陈文斌,却像极了另外一个人。陈文斌体格健硕,半截眉毛,单眼皮。而陈书源却身材瘦削,浓眉大眼,黑眼珠里装着整个夜晚的黑。陈文斌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心想着“一母生九子,九子个不同。”可有次陈文斌带着六岁的书源去学校,一个同事开玩笑道:“文斌啊,我说你儿子怎么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呢,这浓眉大眼的,我怎么越看越像你的连襟张清志啊?”这一句玩笑话陈文斌当时笑着糊弄了过去,可却记在了心里,越想越觉得像,又算了算红袖生产的日子,虽说是早产,也不至于早了一个多月,又总觉得那次还是姑娘家的红袖突然主动登门有些蹊跷。一大堆疑惑堵在心口,课也没什么心思上,板书时写错了好几个字。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载着书源骑着自行车飞奔到家里,拎着书源的衣领走到正在捡黄豆里石子的红袖面前,硬生生的来了一句:“你告诉我,书源是不是我的儿子?”
红袖先是一愣,手里的一把黄豆散落在地上,低头忙着捡的时候,泪珠就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混在了满地的黄豆里。
陈文斌看到面前朝夕相处的妻子竟然是如此的反应,心里早已凉了一大截,把自己一直疼爱有加的儿子推到了红袖的怀里,红袖一个踉跄,从小板凳上跌了下来,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陈书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哭,红袖搂着瘦小的儿子,也失声痛苦了起来。
“好样的刘红袖。你居然能骗了我这么多年。我陈文斌居然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儿子!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过一辈子?”
年近花甲的陈奶奶听着厨房里的哭骂声,连忙从房里赶了出来,看到儿媳和孙子跌坐在地上哭,就捶着儿子的胸口骂道:“你好好的发什么疯?这是怎么了?早上出门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闹成这样子?”
“妈,你儿子替狗日的养了六年的狗儿子!”陈文斌指着红袖母子俩骂道。
陈奶奶上来就给了陈文斌一巴掌,把他的眼镜都打得掉在了地上,老脸纵横地哭骂道:“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怎么说出这种话!什么叫替狗日的养的狗儿子,我孙子是在我陈家屋里生的,当然是我陈家的孙子,是我陈家祖宗的香火。你说出这种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其实这事陈奶奶早就猜到了,身为生过七个孩子的女人,几个月的肚子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可陈家在当地也算是人口兴旺的大户,老头子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况且自从这红袖嫁过来,婆媳之间也没闹出过什么不和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就这么过去了。
陈文斌捂着脸,好像想再说些什么却没开口,捡起地上沾满泥土的眼镜,擦也不擦就戴了起来。一路跑到房间里,收拾了一包衣服,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陈文斌在学校的值班室里住了几天,这期间他爹娘都跑过去劝了几回,又一路骂着不孝儿子回来了。
红袖天天坐在床头哭,从月圆哭到了月缺,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下一大圈,原本紧紧箍在白藕断子手腕上的翠玉镯子现在都能塞下两根手指。红拂也来了,烫了新潮的头发,已经是两个女儿妈的她日渐丰腴了起来,橙黄的格子褂子勒在珠圆玉润的身子上,配上那头发,倒像是地里熟透了的玉米棒子。红拂说两口子过日子,互相顶两句是家常便饭,两个人是要在一个被窝里睡一辈子的,床头吵床尾和。憋在两处不碰面,哪能解决矛盾。又转口问起是为了啥事吵的,红袖硬是不开口,把书源搂在怀里搂得死死的,眼睛通红。红拂看着小外甥书源的脸,顿时眼睛里就涌上一层水雾,连忙拉起袖口擦了擦,叹了口长长的气,转口道:“有些事姐姐心里不是没数,有时候想想我也恨,恨你姐夫,有时候也恨过你,但还能怎么着,一个是我男人,一个是我亲妹子,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认了。你我是亲姊妹,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我也只能半夜躲在被窝里抹眼泪。现在想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要是一直纠结在过去的事上,就没法活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也得替书源想想啊,孩子还小,孩子是无辜的啊。知道了这种事,文斌他一时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可你不能就这么坐在床头哭啊,你得把文斌劝回来。日子还得往下过才是。”说完红拂就起身了,把脸颊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擦了眼泪,就走出了房间。空留一脸诧异的红袖不知所措地看着姐姐的背影。
第二天红袖就牵着书源去了学校,话也没多说,就说了句:“回去吧,这个家没你不成。”就站在门口抹眼泪。红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哪来的那么多眼泪,不禁就想起了收音机里《红楼梦》的唱词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倒也觉得唱的是自己了。胡子拉碴的陈文斌看着面前同样憔悴不堪的妻子以及躲在她怀里不敢看他的儿子,冷了半截子的心倒也暖了些回来。骂也骂了,怒也怒了,思前想后想了这么多天,恨也却没那么恨了,只是觉得人世无常,喜怒哀乐皆尝尽。看到了面前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强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也就下来了,硬撑着用平静的声音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吧,我过一两天就回去。”说完就拿着书本去上课了。
过了两天陈文斌果然拎着包回来了,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扔下包到地里帮了会儿忙,回来吃了红袖精心烧的晚饭。陈奶奶的脸笑成了肉包皱子,连连往陈文斌碗里夹菜。红袖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时不时也往兴奋着的书源碗里夹些菜。邻居端着饭碗过来串门,说好像好几天没见着文斌了嘛,陈奶奶就连忙打岔说到上面市里学习了几天,这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