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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凌晨。
【你还好吗?】
我蜷着身子缩在墙角颤抖,胃部持续传来抽痛感,像是有个小人在里面持刀作画。意识模糊间脑海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
一瞬间,我感觉更痛了,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
【说话。】
那人好像是生气了。
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大。
我想抱抱她,但是我不能。我想跟她说说话,好像也不行。
我只能挣扎着陷入昏迷。
……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不见了。
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但是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我靠在墙壁上缓了好一会儿。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从缓慢到迅速,转变的措不及防,像是突然有人放了一把火。
我的脑子里好像也有人放了火,热热的,胀胀的。
“叮铃铃!叮铃铃!”
不知道过了多久,尖锐的铃声响起,犹如一盆夹杂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泼过来,我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我从地上撑着墙角爬起来,扶着墙壁走进浴室,草草地冲个澡,捞起门口的电车钥匙和手提袋,夺门而出。
……
又迟到了。
又扣工资了。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饿不死。
我侧靠在收银台后,思考着指甲是不是有点长了。
“小陈,过来接一下货。”
王姐在喊我。
我不想去。
但是没办法,她是老板的丈母娘,是个关系户。
我又不是,我还想拿这个月的工资呢。
“来了。”
推不掉,我还能不会混水摸鱼吗,磨磨蹭蹭地跟着搬了三箱水。
“啪!”
这是第四箱。
“诶呦,怎么搞得,没事吧?”
别误会,问水的,不是问人。
“没事没事,没破,我一会儿缓过来就搬过去。”
我一手扶腰,一手扶箱子。
“算了算了,鹏辉,你来一下。”
她在喊老板。
我识趣退开,离那宝贝水远远的。
不过手停了,嘴可不能停,这是牛马自我修养。
“唉,老板我来吧。”
“老板,小心。”
“老板,这里这里。”
“……”
终于,这一个月以来基本上每日都上演的剧目结束,时针指向九,收银员小陈正式上线。
……
“闺女,一毛嘞你们收不收?”
这大爷是我开张之后的第一位客人,拿着一兜的钢镚,买了一兜鸡蛋,问我收不收。
怎么能不收呢,都是钱,为什么不收,显然老板也是这样想的。
“大爷,收的,我给你数数?”
“收就行,不用你,俺自己来。”
行呗,正好省事了。
我看着眼前的钢镚眼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数量太多了。
“107,给你。”
“10、20、30……106,大爷好像不对呀。”
“不对?他就不会不对,你再数数,再数数。”
大爷死犟。
我硬撑着在眼冒金星的状态下又数了一遍,还是106个。
大爷的眼貌似比我还花。
“大爷……”
“你们赶紧的,我还着急回家做饭呢。”
身后的阿奶高声打断我的话,催促。
“你催什么嘛,你……”
大爷,也不甘愿认输,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应战。
“大爷大爷,够了够了,这钱对,对着呢,欢迎下次光临。”
一毛钱而已无所谓,但是我喜欢和他们掰扯,这会让我没有那么无聊,但是今天不行,老板看着呢。
“阿奶,你孙子回来啦,这么多好吃的呀。”
阿奶跟我一个镇的,熟的。
“是呐,今天就回来啦,小佳,有时间上家里吃饭啊。”
陈佳,我的全名。所以阿奶喊,小佳。
“知道嘞,阿奶。”
“一共是四十九块七,剩下三毛拿几个糖?”
“行。”
阿奶已经把买的东西收进袋子里了,我把糖递给她。
“这个给你。”
阿奶,拿了两个,还有一块苹果味的躺在我的手心里。
“谢谢阿奶。”
我的手指往回收,把那块善意的糖裹在手心里。
“小佳,别和你妈他们置气哈,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阿奶嶙峋的手拎起鼓鼓囊囊的大袋子,临走前随口劝着。
我总不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她辩论这个,再说了也没必要。
“知道嘞,阿奶,您路上慢点。”
“好好好,你心里有数就行,阿奶走了啊。”
阿奶年近九十,虽然看起来瘦弱,但是真论起来可比某些年轻人强多了。
嗯,我也在这些年轻人之列。
“小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空调开高了吧,我关了啊。”
“诶,好,谢谢姐。”
有点低烧,我能感觉出来,但是问题不大。
王姐不过是找个由头关空调罢了,因为她一会儿就要走了,去和姐妹们打麻将。
中午,午饭时间。
我站在收银台后面捧着泡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卷曲的面,像她的头发。
我被自己的不合时宜的想法逗笑了,她知道后,又该生气了,她气性大。
“姐姐,结账。”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的视线从泡面上挪开,往下移。
一一,阿奶家孙子的小儿子,应该有五岁了。
“一一?自己来的吗?祖奶奶呢?”
“祖奶奶在炸丸子,姑姑在外面打电话。”
小孩儿表达能力有限,他是在说跟姑姑一起来的。
“一一,好了吗?买了什么,让姑姑看看。”
他姑姑,我发小,陈晨。
棕黄色大波浪,烈焰红唇,看起来质感很好的羊毛大衣,高跟皮靴,一眼就可以断定是事业有成的都市丽人。
我装作不在意,拢了拢垂在肩膀上的小卷毛,很长时间没有上色了,发尾发黄,像……
【像太阳光。】
她来了。
【怎么还是这么没文化。】
我笑她。
“佳佳?你……好久不见。”
她可能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一个连十八线都排不上的小县城,但是又顾忌我的脸面没有说下去。
“好久不见,五块,微信还是支付宝?”
“现金。”
一一兴奋地举着一张纸币往我这边递。
成年人尴尬的话题被一声稚嫩的童声打断,就此终结。
我扫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收回视线。
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那就这样报答我?]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喂狗了是吧,我看还不如喂狗呢,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你就非得回来?]
[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
尖锐刺耳的声音像一把刀,来势汹汹。
但是没关系啊,我缩头乌龟,我刀枪不入。
这次她没有出现。
我依旧孤立无援。
断断续续地忙了一下午,临近下班。
“滴滴。”
手机提示音响起。
〔佳佳,今晚回家吃饭。〕
说曹操曹操到。
〔好。〕
哪有永不相见的母女父子,各退一步,依旧要回家吃饭。
我收起手机,反手盖在桌子上,一边数钢镚,一边想这个月的工资到账,要去哪里玩儿。
两千三,房子是奶奶留下的,不用交房费,省吃俭用下能有个一千三四。
没房没孩没对象,父母也不指望我养,完全够了。
我一般不留钱,也不借贷,有多少花多少。
小事儿不用解决,早晚会过去;大事也解决不了。
就这样呗,挺好的,活一天算一天。
活着也行,死了也不错。
挺不责任的,我知道,不用别人来骂我。
父母骂是应该的,这是他们的特权,我全盘接受。但是总会有不相干的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跟那路过流浪狗似得,总有些人不明分说想过来踹一脚。
只是我总归不是真的狗,我不咬他们,嫌脏。
不说这个了,没意思。
来,帮我想想该怎么跟老板辞职,才能不被扣工资。
头有点晕。
……
晚上,晚餐,我家的餐桌,我家的饭。
我熟门熟路,连那盘炒的发黑的土豆丝是什么味儿的我都熟。
但是对面椅子上的那个男的我不熟。
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的样子,圆圆的,像土豆。
啊呸,对不起豆门。豆门永存!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以貌取人——因为大哥看起来像是身价百万的人,实际上却少了两个零,冒犯冒犯。
不过这一瞬间我好像找到了跟我一起被踹的那只流浪狗兄弟,同是天涯沦落狗啊,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兴奋。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也脏了,我也是那个不相干却要上脚的人。
饭后,沙发,我妈的沙发。
“佳佳,你觉得小李怎么样啊?”
小李,那个被我踹的无辜的倒霉蛋。
“不错不错,但是,妈,我不想结婚,我们已经‘讨论’很多遍了。”
“你不结婚你干什么?你还惦记着小木呢,人家孩子都生仨了,大的那个都开始早恋了。”
小木,我谈了六年的前女友,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最后嫁给了我们这的首富,算是个知名人物,我妈知道她的现状我丝毫不意外。
我又被踹了一脚——同时包含实际意义和抽象意义。
“妈!”
“起开,赶紧滚。”
我发出狗叫,然后被扫地出门。
我蹲在我妈家的门前,画圈,思考怎么才能在不惊动我妈的情况下拯救我的棉服。
“咯吱。”
门开了。
眼前一黑,同时身上一暖,懂事的棉服自己长腿出来了。
“谢谢爸爸。”
棉服很长,可以把我从头盖到脚。
寒冷时突如其来的温暖总让人破防,眼底不受控制地氤氲起淡淡的水雾。
【别哭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天黑了,一个人不安全。”
……
奶奶家,我家,卧室。
躺在床上的那一瞬,天旋地转,转得我想吐。
头更痛了。
【起来吃药。】
【不要,睡一觉就好了。】
【听话。】
【不要,你要听我的话才对。】
我们在争夺主导权。
我又输了。
我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走了,面前是还剩半杯的温水和已经开封的布洛芬冲剂。
那一刻漫天的孤独感突然从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我胸腔里仅剩的空气和勇气,同时又毫不留情地压上我的脊背,寸步不离,非要看我弯腰。
就不。
我分不清身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是觉得难过。
【别哭了,我在呢,一直在,睡吧。】
【睡醒就好了。】
她又回来了,我真的好想抱抱她。
她带着我回到卧室,给我盖上柔软温暖的棉被,恍惚间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拥抱。
我自私自利,善妒,怯懦,自卑,又自诩清高,没有人会认识到完整的我,也没有人毫无芥蒂地接受全部的我,只有她。
她也只能接受,她别无选择。
作为回报,我也会偶尔让渡主导权,全盘接受她带来的快乐和压抑,这让我安心。
……
几天后,工资到手,喜获离职。
甚至不用我开口,老板就主动涨了两百块钱作为离职补偿,因为要给王姐的一个好姐妹腾位置。
没办法,家族企业嘛,正常。
我没什么想法,只有得到意外之财的欣喜——很好,又可以多躺两天了。
【佳佳,很棒。】
当我从灯光下的室内,走到阳光下的大地,奔向旷野,我庆幸且满足——我又一次得到了新生,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
【谢谢,我们都很棒。】
【其实我当时想说——像小麦,像被遗漏的小麦——收获的季节里,成堆的小麦被收集、运输、买卖,在这个过程里总会有麦粒被遗漏,或者说是出逃,它们自此摆脱束缚,奔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