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纯属虚构,切莫当真。
郝子丰再一次醒来,是在月光已经照亮床头的时候。近来精神不太好,晚上总是做梦刚到高潮部分,便匆匆醒来,留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今夜已是第三回了。
他坐起来,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衣褶的边缘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残线。待他努力回忆刚才的梦时,梦早飞走了,只剩下他在这里懊恼。他双手扶额,全身仿佛塌陷下去,像一堵软绵绵的墙。他随即又听到楼上传来的弹珠声——扑棱棱棱棱。竟然如此清晰,撞得他心房难受。
他早已看穿了这世界。
世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从这里流动过来,向那边流动过去,其实不过是追逐利益。利益是座山,山中有金矿,有银矿,人们争着去上山采这金矿和银矿,不料这山却会跑,于是人们便去追。他也在追,但他落后了,很多人推推搡搡赶到他前面去了。他跌倒了,人们依旧向前追,他看到的除了脚,还是脚。有的脚绕他而行;而有的脚偏要走捷径,于是踏在他的手掌上,踏在他的鼻梁上,踏在他的额头上。踏过去的,仍然向前走;将要踏的,也仍然要向他身上踏。他永远抬不起头。在逐利的伟大道路上,他给道路增加了摩擦力。
他感到彷徨,于是大声呐喊。声音被人们的脚步声掩盖,但还是传到了亲朋好友们的耳朵里。父亲对他说,臭小子啊,赶快站起来啊,不争馒头争囗气,哪怕争半囗气也好!这叫什么样子。他随即抬起头,要站起来,可人太多了,密密麻麻一大片,刚抬起头便又被狠狠踏在地上,后脑壳快要震碎了,半天方才缓过来。也许是刚缓过来耳朵方才能对外界声音做出一点反应的时侯,母亲也开囗了,儿啊,赶紧起来吧,再不起来,你就再也起不来了,你是咱家里的独苗,咱老郝家的将来就靠你了,莫辜负了我们对你的期望啊。他眼光一转,在被人们脚下踏起的灰土弥漫的空气中,己经早不见了父亲的踪影,母亲的身影也远得快看不见了。至于他身旁,又有不少人倒下去,在其他人的脚下被踩踏着。土气太重,呛着他都要窒息了。他的眼几乎也被灰土迷住,但他还是看见他右手边两三米的一个小伙子趁着后面有一个空位的机会,猛地跳起,硬撑着血淋淋几乎被压烂的身躯再次艰难地踏上这漫漫长路。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愣了一下。他这时发觉母亲说的每个字似乎都生出刺来,扎着他浑身难受。他生平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复杂感觉——他的眼里是泪,可心中却迸发出希望。他的全身像有烈火在燃烧。
于是他侧过身来,寻找时机。有一个脸上还浮着油脂的穿着棕绿色超大码女装的肥胖妇女身后正好有个大空子,距离后面那个穿着破烂的老头大约有半米之遥。终于,当妇女踏过自己的身躯的时侯,他知道时候到了。他屏住呼吸,甚至心脏也暂时停止跳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空白知道现在要赶紧爬起来。起!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在地面上待久了然后腾空而起。可他随即感到不对劲,空白的大脑上立刻写满了悲哀——老头早已踩住他的脚踵,他又又又一次重重地摔下去。他对自已刚刚的做法想笑,但笑不出来。心里面刚长出的小花,霎时间枯萎,渣也不剩。
他不再想爬起来了,即使他依旧寄人脚下。他满身伤痕,伤痕上还是伤痕,衣服早烂了,他不去管。他的后背已没有任何知觉。他只想早些死去,少些痛苦。
想到这里,他终于笑出来了,这是当时没笑出来的那一笑。他的笑声振得两边的雪白色窗帘也一同振动。这笑声打破了夜的静谧。
当你渴求让老天爷降雨的时候,一般不会降;但当你不渴求让老天爷降雨的时侯,就很难说了。他有个远房亲戚,偏偏这个时侯死了。居说是倒下以后被人群踩了许久,踩踏而死。他跪在坟前磕头,头上沾了几许泥土。他站起来后,发觉这泥土竟和他脸上的灰土有几分相像。他赶忙将额头上的泥土擦下来,认真放在手上端详。这泥土里有东西,他看见自已前面的路,同时也看见许多同他一样的人所走的路,这条路上,所见之处皆为鲜血——以及两旁黒暗的壁垒。他眼前随之一黑。
他也就想到自杀。与其让命运将你苦苦扼杀,不如你自己来个痛快。记得那天万里无云,碧朗晴空。他缓步走到江边——那天平静无风,一点微波也看不见,只是整个的像面镜子,粼粼地反光。他低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更加坚定了自杀的想法。他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向前微俯身,坠入河中。他的灵魂在那一刻仿佛已经挣脱命运的囚笼,但那一刻转瞬而逝,换来的是囚笼的永恒。
他想到自己死的痛快,却丝毫不曾想到如此快的痛。他爬起来,衣服早已经被砸在石头上而流出的鲜血染红,染成生命的大红色,耀眼至极。
他打了个哈欠,也终于感到厌倦,他坐着的身躯疲惫了,但他仍然想回忆完这个故事。
那天自杀未遂,他后来就再没自杀过。他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老天保他一不死,他便领悟了死。他这回却要带着彷徨的目光看着,他的生命是如何结束。他转身抽空抬起身来——这回是真的抬起来了。他跑起来,和千千万万的人一起,踏着这由前人尸骨层层累积起来的逐利大道。他心中没有一丝后悔,因为现在的后悔也就是在为以后的后悔创造斩钉截铁的历史。他可能永远也追不到,他只能随着大流,或许这样的事情是不符合某些准则,但过去、现在——甚至以至于将来,都会是如此,因为这就是人性。万事万物都可以改变,但人性不能,除非人类灭绝。人类一定不会灭绝吗?宇宙以其永恒铸就了我们,我们不必反问自身。永恒与暂时,你说了算。
他又抬起手掌,借着月光,低头看自己的伤疤。那伤疤中凝聚着笑与泪,以及伤疤本身。
待他再次决定入睡时,天空已然破晓,月光黯淡下去了,黎明的微亮充斥宇内。大街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