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钧要在县城人市给家里置办些东西。咸阳县丰年的人市和饥年的人市卖的东西不同。丰年时,人市卖劳力,车帮需要人,船帮需要人,花帮需要人,油帮需要人,粪帮需要人。饥年时,人市卖人口,男人卖儿,男人卖女,男人卖妻,女人卖自己。丰年和饥年的卖法也有不同,沿着城墙的东道巷就是一个货架。丰年时,货物都扑着找主顾,一个人进市,一堆人围着。饥年时,货物都站在、蹲在、坐在原地。
陈鸿钧要买几个儿子给陈家顶门。陈家住在咸阳县到贤乡的陈家台,如果再没有儿子,陈家台就要改成另一个名字。陈鸿钧不在意陈家台改名字,他在意自己的手艺传不下去。陈鸿钧是榨油的。陈家油坊不大,养着到贤乡东边七个村子。陈家台也不大,沿着五陵原半原住了三十二户人。三十二户人有卖油的,有染布的,有教书的,有种地的。如果榨油的手艺没了,陈鸿钧就觉得可惜,陈鸿钧的父亲陈老五也觉得可惜。陈老五可惜的倒不是手艺,而是陈家油坊这传了几代人的招牌。陈老五是独苗,为了显得陈家人丁兴旺,老五的父亲给他起名老五。老五有学名,但村里人叫的久了人们也就忘了老五的学名。老五去世三年后,人们才从墓碑上知道了他的学名。那个时候,陈家油坊的生意已经垄断了整个到贤乡,每当陈鸿钧看见卖油的人进油的车一个撵一个的时候,都会庆幸当年在人市买娃的决定。
陈鸿钧最初只想买两个儿子,但卖主偏偏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打包价卖了六块银元。如果是平常的饥年,这个价格会高出两番,可那是民国十八年,关中年馑。民国十九年的时候,陕西省民政厅做出了灾情统计,统计出全省饿死二百万人,另有二百万人流亡他乡。卖主觉得占了陈鸿钧的便宜,六块银元能买两斗小麦,三亩薄地,如果买成小米能剩下更多,买成麸子人和牲口都能活过年馑。平时来往人市的掮客都是一块五买下一个男娃,卖进南山换成粮食,再把粮食从南山运出来卖到泾阳和三原,这个掮客却是个生瓜蛋子,让自己白赚了一块五个银元。陈鸿钧也觉得自己占了年馑的便宜,用六块银元就买了三根顶门柱。那个时候陈鸿钧也犹豫了一下,却不是犹豫贵不贵,值不值的事,而是犹豫别人该如何续香火的事。陈鸿钧手伸进褡裢没掏出来,问卖主:“娃买了谁来顶门立户?”卖主想抬头看陈鸿钧,却没有抬头的劲,抬了抬眼皮说:“饿。”陈鸿钧这才把手从褡裢里掏出来,不多不少捏了六块银元。
三个儿子和陈鸿钧回陈家台的第二天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头天回来时已是夜里,陈老五早早烧了两大锅热水,见到陈鸿钧领回来三个娃,匆忙叫儿媳陈冯氏烧第三锅热水。陈冯氏虽然不结果,可陈老五并无意见,他知道这毛病出在陈家人身上。从他开始往上算三代,家里都是独苗。陈老五即便不知道毛病出在哪,也不敢对陈冯氏有意见,一有意见家里的棉花也就断了。陈家油坊榨菜籽油,也榨芝麻油,榨得最多的还是棉花油。到贤乡普通的家庭,一年棉籽油不断就算得上富足,菜籽油和芝麻油只有同村种地的谢家和开染坊的许家吃得起。陈冯氏的父亲冯福贤就在原北的侯家沟种棉花,棉花收好卖到咸阳县城花店巷的“肤瑞斋”花店,再由“肤瑞斋”的老板吴玉良打包销往西安府、同州府、凤翔府、延安府。棉花筛下的棉籽,冯福贤也就便宜了亲家陈老五。
趁着烧第三锅水的时候,妻子陈韦氏把饭菜从厨房端到窑洞的桌上。饭是不稀不稠的小米粥,配着六个黄豆面、苞谷面、小麦面蒸的蒸馍,菜是一盘油泼辣子和一盘醋水辣子和的蒜泥。陈韦氏用围裙擦手时,眉眼都是笑意:“娃,慢慢吃。婆不敢给你弄的太多了,猛地吃这么多肚子肠子撑不住。”三个孙子此时却浑然听不进去婆的话,上一次吃到油已经是民国十六年了。吃完了饭,三个人躺进大铁盆,由陈韦氏和陈冯氏给洗了个热水澡。细细擦干之后,陈老五和陈鸿钧才将三人领进了右边厢房的祠堂,给陈家的祖宗挨个磕头。三人跪下来时,陈老五才想起他们还没个名字,没有名字祖宗咋能庇佑呢?只好囫囵上了三炷香,计划着明天去许家给三个孙子起个大名。
许家来陈家台之前,陈家台能识字的人只有种地的谢家。谢家人读完书也只是草草识几个字,会打算盘会用算筹。别人都说文曲星落进到贤乡,就被庇李村李家人关起来了,前清时期李家一门出了三个翰林学士,先是李善容做了翰林院学士,儿子李寅又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到了孙子李孟符这儿又是庶吉士,老佛爷念在李家为朝廷尽职尽责,赐村名“庇李村”。可就在李孟符这儿,李家走了弯路,李家走上弯路没多年,清家也倒塌了。清家如果不倒塌,李孟符还能闲赋在家,教几个学生。清家倒塌了,李孟符又被南方几个前清学士请出来做官。许家的许世杰也就在这时从李孟符家搬出来,回到自家染坊开设学堂。
许家没财力请李孟符教学,能进李家是因为他们之前就认识。李孟符任总理衙门章京时,为清家办铁路矿物事,在湖北香帅处待过一段时间。许家也是湖北人,庚子国难后来的陕西。一个染布的,按理是不认识总理衙门章京的,可章京家也要染布,染好的布由许家的伙计送到章京家。章京应该用洋人染的布,尤其湖北开了通商口岸后更应该用洋布。本地的手工作坊已经死走逃伤,许家能强撑着和洋人抢市场,皆因章京爱用粗布。章京官服的补丁也是许家染的布,为了官服的这块补丁,许家特意腾出一口染缸,试了多种颜色混合,才调出和官服同色的水,才染出和官服同色的布,一块补丁补下来的花销,倒比得上半件官服。
章京回了到贤乡就成了李孟符,李孟符还得染布。李家的伙计最早得走到窑店乡,过中卫桥到渭河南岸,再上细柳原的霍家染坊。许家来了陈家台之后,李家的伙计就到许家染坊了。李孟符不认识许家染坊,却认识许家染出来的布,和他官服曾经的补丁一个颜色。李孟符看见布就想起了在朝廷的日子,想起了朝廷的日子又想起了那些故人,康广厦、梁卓如、严宗光、张菊生,现在故人不在了,这块布就成故人了。李孟符请来了许家的掌柜许盛麟,才得知自己一个补丁顶半个官服的事,笑了半天自己的弄巧成拙。许世杰也就沾了布的光,随着李孟符念了不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