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锤是我老家的一个屠户,在镇上开了一个卖肉的架子。
油锤名气很大,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他卖的肉新鲜,给的斤两也足,所以他的肉架子前总是挤满了人。
印象中油锤还比较讲卫生,虽然身上的中山装总是油乎乎的,但两个白色的袖套看起来十分干净。
本来,卖肉也没啥稀罕的,城里人吃肉早已稀松平常,但我们老家不同,经济比较落后,除了过年过节,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在我们老家,说“改善一下生活”,等同于“吃一顿肉”。肉好吃,卖肉的人自然也就被人记得。我打小就知道油锤其人,这得归功于肉的魅力。
前几天,我回老家看望生病的奶奶,父亲见小院里一下挤进这么多人,很高兴,就宣布:“明天包饺子吃”。于是,我就多了一项任务:去镇上赶集买肉。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骑上自行车往镇上奔了,虽已走出老远,父亲还是不忘高声叮嘱:“买油锤的肉,他的好!”
顶着初冬的寒风,回想着油锤的模样,很快我就来到小镇上。
小镇离我家不远,也就3里多路的样子。小镇还是那个样子,看起来灰灰的,有几分萧索。其实,北方的小镇,冬天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来得不早也不晚,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卖粉条干菜的,卖死鱼活鸡的,卖锅碗瓢盆的,沿大街两边一字展开,好长一大溜。徜徉其中,叫卖声混合着说不清的气味,一时竟然让我想起了《清明上河图》。
我任务明确,眼睛专瞅卖肉的地方,虽然有三、四个肉架子,但走过去一看,大多肉色暗淡,不入法眼。
肉必须得买新鲜的,但不是每家的肉都让人放心。肉新不新鲜,看颜色便略知一二,但凡肉色发白且干瘪少弹性的,基本上是昨天或更早卖剩下的。
油锤从来不卖这样的肉。
正想着,猛听见有人一声大喊:“来5块钱的,肥点!”
寻声望去,一处老房子的屋檐下,一个高高的肉架子在人堆里露出一角,一个大汉正拎着他的肉心满意足地离去。
啊,想起来了,这就是油锤的肉架子。5年前,我就是在这里买过他的肉,5年了,还是这个位置。
单见一个小伙计手掂大砍刀,边和人打招呼边砍肉、称重、算账、收钱,动作十分娴熟。看模样,估计是油锤的儿子。
好不容易挤进人堆,也顾不上细看,就比划着那扇肉的一个部位:“要这一块!”小伙计抬眼看着我:“多少?”
“10块钱的”,我说。
小伙计只一刀就掠下一块厚厚的肉排,往秤盘上一撂,还没等我看见斤数,已经进了我的篮子:“20块5,5毛不要了,20块。”
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我未免心生疑虑。
“20块钱?”我像问他又像自问,小伙计可能看出我有点不悦,赶忙说:“你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20块钱的肉,不多。”
其实,我在算账,以老家的肉价,20块钱大约可以买5斤猪肉。
好吧,我正要付钱走人,突然从旁边挤进来一个干瘦的老头,一把夺过小伙计手里的刀,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你个兔崽子,就是不长记性”,说着割下约摸三两瘦肉,放进我的篮子里,说:“饶的!”
此时我才看清,是油锤。
几年不见,油锤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个子好像也没有过去高了,但说话的声音没变。
我赶忙表示感谢,他说:“客气啥,以后吃肉只管来!”
我免不了装作很熟的样子和他聊了几句,他说自己老了,前几年把生意交给了儿子,但总是不太放心,所以经常过来看看。
我和油锤其实早就认识,在老家镇上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几次去他家买酱猪蹄,他煮的酱猪蹄味道超级好,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流口水。
回到家,父亲一手掂着我买的那一大块肉,一手搦着油锤饶的那一小块肉,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说:“一看就是油锤的肉!”
但我并不放心,悄悄找来一杆秤称了称,呵呵呵呵,连买带饶,斤两刚刚够数。
你说奇怪不,就这,油锤的肉还卖得比别人好。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直到三年后我终于想明白:原来,别人卖肉是秤高了往下掠,做的是减法;油锤卖肉是秤低了往上添,做的是加法,奥秘就在这一加一减之间,当你从肉上往下掠肉的时候,对于买肉人来说,他认为你是在把原本属于他的肉拿走,他心里会有一种“我吃亏了”的感觉;当你往肉上添肉的时候,对于买肉人来说,他会觉得“我占了便宜”。因此,油锤那个看似不经意的“饶一点”的动作,其实大有学问,他真的悟透了人性。从这个角度讲,油锤是个深谙人性的大师。
从生意人的角度讲,油锤算不上标准意义上的好人,但他守住了道德的底线。
(写于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