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门前那两棵大梧桐树,经秋风横扫而过,飘零了一地的黄叶。树的枝桠上,零零星星地还挂着些许梧桐叶,在风中左右摇摆。西边一抹斜阳,散发着最后一点余辉,渐渐地就要没入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下。
此刻,我正在厨房洗着碗,透过窗户,欣赏这眼前秋的景色,很美。
月儿和隔壁家的小女孩霞儿正在梧桐树下玩耍,不知什么高兴的事,两人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孩童的笑最是能感染人,我的嘴角也随之露出一抹微笑。幸福大概就是这样此副模样,有个如此可人的女儿,有个敦厚善良的老公,如此这般地幸福,足矣!
收拾好厨房,我转到厅里拖地。老公正在悠闲地品着茶。当我拖到他近处,他说“老婆,辛苦了!”然后伸过手来在我的手背上亲昵地抚摸两下。一股暖流经由手背直达心底。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女儿蹦蹦跳跳地跑来,边叫着“妈妈,有人找你。”
紧跟着而来的李嫂,声音一惯的洪亮而尖锐,“丽英,你哥来找你了。”
我和老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眼中都是疑惑,再一同将头扭向门口。
当我看到来人的时候,我木然,惊呆,手中握着的拖把掉落在地也不觉。
老公已经站起来,迎上去,伸手要接过“我哥”的行李,却被对方一个胳膊肘儿给挡开,嘴里“哼”一声,把行李往沙发上重重一摔。
好性子的老公不明所以,也不计较,又赶紧去倒茶。一旁的年长者接过茶,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道了句:“谢谢”。
而我,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孩,眼眶里不一会就涌上来眼泪,模糊了双眼。胸中因为气喘,感觉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我缓步走向他,突然猛地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而男孩兀自地想要从我的环抱里挣脱开来,我却将他箍得更紧。
八年了,我离开时,他只是个半岁的娃娃。但我仍是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我的儿子。他的眉眼像极了我。我日思夜想的儿子,我内心的隐痛,足足埋藏了八年。我突然大声地哭将起来,直哭得眼泪鼻涕横流。
突然一声碎响,玻璃茶几应声碎了。我慌忙松开儿子。我心里仍有余悸,如八年前一样,听到一声碎响,心就会随之颤抖。
但我却强作镇定,装得无所畏惧,煞有气势地走到那男人面前,插起腰,用我已经微颤的噪音喊道,“姚武,你别在这耀武扬威,我早已不再是八年前任你欺负的王丽英了。”
姚武哪见过我这架势?或许是我一把吓住他了,也或许是他想明白了,不是在他的地盘上,异地他乡的,蛮横无用,讨不了好,便软下阵来。
李嫂在玻璃碎的那当儿,已经一溜烟地跑了。我明白,她只一跑出去,八卦就会像这秋风一样,横扫过整个村子。
震住了姚武,我拉了我老公进到房间里面,说“黎明,我骗了你,那个孩子是我儿子。而那个男的就是我以前同居的男人,那个把我打跑的男人,这些我都没骗你。”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是我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有一个儿子。”
我说完,就大踏步地出去了,我只能简短地告诉他一个事实,时间不容许我再作多的解释,而其实,我心底也害怕他的责问,责问我为何要骗他,况且,外面还有个硝烟弥漫的战场,等以后再作解释吧。
我得先把月儿和豆豆支开。月儿拉着哥哥的手去隔壁霞儿家去了。
我回过身,拉了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这时黎明也出来了,在我身边坐下时,他伸过手来,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用眼神告诉我“有他在”。
我心定了下来,老公的一个举动,至少让我的心中多少有了些许的放松。
我开门见山地说:“爸,姚武,你们既然找到这来了,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在这边有了一个家了,刚刚那是我女儿,三岁了。”
姚武跳起来,用手指着我,恶狠狠地叫道:“我告诉你,王丽英,你现在还是我老婆,我儿子他妈!你信不信,我一告一个准,我要告你重婚!”
“姚武,你也别忘了,我们当年只是办了酒席,我们并没有登记领证。”
他张着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应,怒目圆睁,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爸出来打圆场,试图用温情,用儿子来打动我。“丽英,你说你也真狠心,豆豆才半岁,你说丢就丢,一跑这么多年没影,那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豆豆多可怜呀,从小缺少母爱,你也看到了,性格挺内向的。”
“爸,你以为我当初愿意把儿子丢下吗?还不是姚武逼的,是他把我打跑的。还有他妈。。。。。。我知道,只有你还拿我当个人。但是我不跑,我迟早被他打死。”
风声不多久就传遍了整个不小的村子,惊动了村支书。热心肠的老村支书上门来协调,最后协调的结果是,我赔给他5万块钱,从此一笔勾消,各不打扰。还立了字据。
他们回去的时候,我给儿子买了几套衣服,买了一堆吃的。临走时,我抱着他痛哭,嘴里喃喃地念着“豆豆,对不起,对不起!”直到姚武来把豆豆从我怀抱里拽走,那一刻,我看到豆豆的眼中也闪着泪光。
他没有叫过我一声妈,那年我离开,他还不会叫妈,八年后,他更不会叫我一声妈。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我是抛弃他的妈妈,或许他还不懂什么叫恨,但心里肯定是怨的。
我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远去背影,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也变得越来越小,我的心也被掏空了似的。我泪如雨下,我不确定,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或许这就是我们娘俩的最后一面。
泪眼朦胧之间,我看到豆豆转身,远远地望着我,随即就又被他爸拽了一把,远去了。我真想追了他去,把他留下来,但黎明扶住我肩头的那只手,像是把我定住了,我动弹不得。
我转身扑到他怀里,哭得抽抽答答,嘴里还念着,“豆豆,豆豆”。
往事一幕幕,我重又揭开我内心的伤疤。
我爸是个木匠,在那个年代,都是走家串户,遇上谁家要打桌椅橱柜的,就停下来,等做完工,又接着吆喝下一桩生意。我爸手艺好,十里八村的,说起王木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爸常年在外。我妈便在家照顾老小,摆弄田间地头,料理一切家中杂事。我有一个哥哥,后来我的小妹也出生了。妈妈照顾不过来,便把三岁的我送到外婆家,一呆多年,直至我十岁才回到父母身边生活。
父母自觉欠我挺多,对我很好,以偿还我小时候寄人篱下之苦。但是多年分开,我却怎么也没办法在这个家中完全地释放自己。
这个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对他们怎么也生不出来亲密无间的感情来。我有时候看着我哥和我妹在父母面前撒娇,而我像个局外人似的。心里给自己设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阻着父母之爱,兄弟姐妹之情。我心里总觉得父母对我的好,比对哥哥妹妹多了生分。
而我的哥哥倒是对我一点都不生分,时常拿拳脚热情地招呼我,我见了他都害怕。他倒是不怎么欺负我妹妹,但妹妹偶尔地也会遭他一顿,因为妹妹护着我,不让他打我。他觉得妹妹背叛了他,和我这个乡巴佬站一阵线上与他敌对,使他恼怒。
哥哥后来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块,变得越来越混蛋,在外面打架斗殴,回到家里也没得安宁。有一回他逼着妈妈要一笔钱,买一辆摩托车,对我们家来说,这是一笔大钱,我妈自是不肯,我爸需要大半年的走街串巷才能有这笔钱。
可我那混蛋哥哥并不管这些,说“给不给?”
“不给”
推倒了桌子。
“给不给?”
“没钱”
电视机咣当一声,砸碎了。
正巧我爸回来,气得上前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他疯了似的,抄起一个木棍,我爸的小手指当场打折了。自此我爸小手指是弯的。
我爸的大拇指头圆圆粗粗的,短了半截,那是以前不小心给电锯切掉的。
我遇见姚武,是在我读初三的时候。那一天放学后,我被学校的两三个混混围住,说:“你哥揍了我兄弟,我就揍他妹”。
尽管我哥在学校里是一恶霸,但我却是个胆小的人,我一点都不像我哥。我哪怕是围观看打架的,也只敢远远地看着,而且还腿软心颤的。
正当我六神无主,心慌意乱之时,我的“英雄”出现了,解救了我。
从那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上学放学。我和他讲我的童年,讲我的家庭,说起我的哥哥,他很认真地听我的故事,不时地给我安慰和信心。说以后我就是你最亲的人。
在我孤寂的心灵中,终于有一个人可以懂我,疼惜我。在我青春年少的岁月里,以为这样一个人就是此生的寄托了。
我也喜欢他,他高高壮壮,嗓音浑厚有磁性,棱角分明,浓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
我对哥哥的厌恶越发严重,越来越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去。后来我和姚武就走到了一起,住进了他们家。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没有再上高中。
曾经乖巧懂事的我,仿佛一夜之间,我就叛逆得无以复加,我与家里决裂了。
在我住进姚武家里后,我们俨然是一对小俩口,尽管我们还没到法定年龄,没法领结婚证。姚家父母见事已成定局,就给我们举办了婚礼,算是对家里亲朋一个交待,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平白无故地捡了一个媳妇一样。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生活的琐碎使得家里峰烟四起。我们两个都不够成熟,或者说都还是个孩子,哪知婚姻的不易?我们两个任性的小孩,而又无正经的工作来分心,每天面对着,一点点小事情就争吵。他也不再温柔对我,取而代之的是打骂,变得和我哥一个德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次他一拳挥过来,我听到咔的一声,我的鼻梁骨断了,我的鼻子也歪到一边。
他动不动就拳脚相向,我三天两头地身上淤青,眼睛红肿,被打成我了的家常便饭。直到我怀孕,儿子出生,他也从没收手过。
比起身体上的折磨,我更感觉到生活的无望。我和这样一个暴君,天天共处一室,无端地招致打骂,且他一旦犯起浑来,他的父母也根本无可奈何。
难道我就要这样过我的一生吗?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让我看不到一丝的希望。而我的倔强又不容许我回娘家哭诉,当初是我自己孤注一掷,与家里闹翻要与他在一起,所以一切苦果我都得自己尝。当初我走的时候,妈在身后喊的一句,以后是好是赖,也别回来哭!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终于决定要逃离他的魔爪。我偷偷地联系了初中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她同意我去她那暂住。又联系了她远在深圳打工的表姐,给我找一个事做。
在一个清晨,我吻别了熟睡中的儿子,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拎了头天晚上藏匿的塞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包,出了门。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冻得我瑟瑟发抖,我坐上一辆车,直奔县城而去。
在同学那住了一周后,我搭上火车,昏昏沉沉地坐了一天多的时间,来到了三千里之外的深圳。
在同学表姐的安排下,我也安顿了下来。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流水线上做工人。
在这里,一切都是新鲜而新奇的。
这里的天特别地蓝,一年四季都比较暖和,长夏无冬,在这里不会有天寒地冻,也不用担心长冻疮,冬天也再不用裹成一个粽子。流水线上的活并不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前,手里捏着一个个电阻,电极,电容,快速而灵活地将它们安放在属于它们的位置。尽管一天下来,有时候腰酸背疼。但比起原来家里扛锄头的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生活向我展现了另外一副模样,在这里,没有打骂,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金钱,工友们也友善,我觉得很满足。
尽管我很年轻,但我早已没了肆意飞扬的青春,我有着的是与之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在我经历了那段梦魇般的生活后。
工友们也笑我,说我这个样子哪像个东北大妞,倒活脱脱一个江南女孩。说话轻声细语,脾气又是那样温和,从不大声笑。
他们不知我所经历过什么,他们也不知我丢下了我那半岁的儿子。所有过往,都牢牢地尘封在我心底,不敢轻易去触碰,不敢轻易去想念。
直到那个我生命中的第二个人出现。
那一天,下了班,去打饭,正当我转身,后面一人撞过来,碰翻了我手中餐盘,顿时,菜,饭撒了一地。
他忙不迭地帮我拾起餐盘,交到我手上,嘴里说,“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马上打来,我这份给你。”他举起他手中的饭卡。
他端了饭过来,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叫我吃。我说,“那你怎么办?”
他说,“我没事,我去买方便面。”
不一会,他泡了方便面端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我吃饭,他吃面。边上不时有异样的眼光投过来。
在交谈中,我们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他是另一车间的领班,巧的是,我们竟然是同一个市的,尽管在不同的县城。我们不再讲普通话,讲起了家乡话。乡音似乎一下子拉近了我们彼此的距离。
那之后,我们就走到了一起。
黎明比我大六岁,在外形上他并不如姚武,但对我这样一个受过伤害的人,早已明白,男人的温厚和善良比帅更具魅力。
黎明如父如兄,在我困惑时,给我指点迷津;在我伤心难过时,给我安慰;在我孤独无依时,给我肩膀依靠。他像是我的一个指路明灯,时刻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我慢慢地变得自信起来,也渐渐地开朗起来。笑容又重现在我年轻的脸庞,眼睛也日益变得有神彩。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滋润吧!
有一天,我郑重其事地对黎明说“黎明,我有话跟你说。”
他忙着手上的事,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过来,咱们坐下说。”
他放下东西,两手拍了拍,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什么事?这么严肃!”
“接下来,我要说我的过往,你好好听着。最后,你自己做决定。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听我这么一说,黎明正了正身子,腰也挺直了。
随后,我告诉了他,我和姚武的相遇,同居,家暴,逃离,远走他乡。
以及后来我哥的惨死。
我哥与人结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是不怕死的混蛋,那一次与人有了争执,被对方一个扳手从脑袋砸过来,当场毙命。对我哥的死,我并没有太大的悲痛。
而我妈经历丧子之痛,原来就患有喉癌。
在我出走后,姚武的妈妈跑到我们家,大叫大喊,“把你女儿交出来,我孙子还等着她喂奶呢。你们丧良心的。”
又跑到外面,扯着大噪门,“老王家的闺女丧良心的,丢下儿子,跟着外面的野男人跑了。”
多少难听,刻薄的话地从她嘴里源源不断而出。
我妈直气得呜啊呜啊地喊不出话来。直到最后,愤怒至极的爸挥起一把锄头举起来,他妈才吓得一溜烟小跑,我爸把锄头扔出去,喊着“你老姚家才丧良心,把我女儿打跑了,我还没找你家要人呢!”
经这一气,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半个月后就一命呜呼了。他们家自知造孽,自此再不敢上门闹事了。
我边说边无声地流着眼泪,泪水湿了半片衣襟。但我到最后却隐瞒了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我那半岁就被我抛弃的儿子。
因为我害怕失去黎明,要知道,对于一个未婚的男子来说,接受一个与之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是极不现实的事情。就算他愿意,那他父母呢?也不可能会同意。
所以,我最后自私地隐瞒了这一事实,尽管欺骗的行为吞噬着我的内心。我害怕承受的结果,让我无奈地选择了隐瞒。
黎明静静地等我说完,然后过来,揽过我的肩膀。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滑落,滴入他的脖颈。
他给我抹了一把眼泪,捧起我的脸,四目相对,他的眼里盛满了温柔,他望着我,说“傻瓜,我早看出你有心事,只是不知道,你的痛苦这么深。难为你了,真是个小可怜。好了。不哭了,笑一个。以后天天笑,笑起来多好看哪。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给你幸福。”
我瞪大眼睛,用疑问的语气问:“以后?”
他说:“是啊,以后。以后好好爱你!”
我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他也紧紧地抱住我,良久,才松开彼此。这个长久而热烈的拥抱,代表他的回答,他的决心。我伏在他的胸前,感觉他胸膛之下,心脏咚咚地跳着,一下一下地,在我耳边热烈地跳动着。
我原以为,在听了我讲的事情后,他会逃离,提出分手,但是他没有,一切在我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我的期盼之中。
在明了我的不堪过往和苦难时,他没有放弃,而是选择和我共渡走余生的日子。我们的感情,并不因为过往而渐渐衰退死亡,而是更加地深笃。
我是何其地幸运,我又是何其幸福。我终于遇到我此生最爱的人,他亦是此生最爱我的人,最懂我的人。
半年后,我们辞了工,回到他家里,登记结了婚。
我们开了一家小店,日子虽不富足,但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后来,家里迎来了新的成员,一个可爱的女儿。
夫妻恩爱,生活虽平淡无奇,但其乐融融,我终于有了真正的家,也感受到了从小就缺少的真正的家庭温暖。
谁曾想,姚武竟找上门来了,打破了这个家的宁静和详和。
而我那个一直隐瞒的秘密也不攻自破了。我的儿子豆豆的出现是我内心的隐痛,或许现在也成了黎明心中的一根刺。
但我想,黎明应该会理解的,理解我当时的欺骗。假以时日,他心中的那根刺,也会消失不见了的吧?!
我惴惴不安地,祈祷时间来消磨那根刺。
但我始终坚信,那根刺终有一天,会消失无形,那时,我们仍会恩爱如初。
黎明,黎明,黑暗过后就是黎明。
而我也相信,我的黎明,也永远会是我心头永恒的那一道光,照亮我前行的路,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