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上午十点左右,收银员王芳又开始归拢账单。她左手食指像摁蚂蚁似的把账单上的一个个数字挨着往过摁着,右手食指探出,形同鸡嘴,其余四指曲回,就使得整个右手看上去形如鸡头,也真如争着啄米的鸡头一般,食指飞快地啄击着计算机的按键,整个前厅就响着计算机上气不接下气的提示音:“……26+132=158,归零。58+132归零+132归零归零归零+90=+56归零……”这提示音像铲子刮锅的声音一下子把人的注意力揪过去那样,把前厅里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都揪了过去,拴住了,想挣也挣不开。
忽然,这声音消失了,人们不由得松了口气,就见王芳按了免提键拨开了电话。嘟嘟声响了两声,值班经理刘经理的声音喂一声回响在前厅里,王芳麻利地拿起话筒捂在耳朵上,刘经理的声音就被捂在了话筒里。只见王芳眼睛看着前厅立柱上镶着的那幅《鹏程万里》画,仿佛话是说给这幅画听的:“是我,刘经理。顾客092的消费超过警戒线了,是否亮起红灯?……不是他一个人,共是四个人,其中一个出来了……另外两个的手牌号是074、083……好,那你看完了给我回话。”就挂了电话,又开始归拢账目。
靠近收银台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说是在等朋友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这时问站在近前的前厅接待小龙:“你们的警戒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限制消费?”
小龙也就十七八岁,刚才和这两个少年垃呱得熟了,就说:“不是限制消费,是提醒大家提防跑单。小单跑掉了我们能赔得起,大单跑掉了,我们一个月就白干了。”
“嘿,神了,大厅里这么多人,咋能跑掉呀。”
“大厅里人越多越容易趁乱跑单。穿着拖鞋走路又没声音,一出门,一招手,出租车就停在了身边,钻进去就跑掉了,前后用不了十秒钟,难防得很呀。还有就是后半夜,值班的人都困得迷迷糊糊的,最容易跑单了。”
“跑单的人多吗?”
“多。我们这浴场规模小,档次也低,正儿八经的有钱人来得少,那些红皮黑鬼却来得不少,能不跑单吗?”
“还是你们的老板不抗硬,镇不住人嘛,你看浪淘沙的老板,哪个人敢跑单敢捣乱呀,吓死他们。”
“嗨,浪淘沙也照样跑单,去年浪淘沙的一个老顾客,把床单撕成条,接成长绳,从窗子上溜掉了,顺便把客房里的电脑也抱走了。”
“喂,小龙,给姐打杯水。”王芳抬起头来对小龙说。小龙把头转向王芳,从王芳用力盯着自己的目光里看出在责备自己不该多嘴多舌,就应一声,去收银台前的饮水机前,给王芳打了一纸杯水端给了王芳。然后走到另一边去擦茶几去了。
“刘经理好。”
“你们好。”刘经理回应着小龙、王芳的问候,就从收银台侧面的洞门钻进了收银台:“我看看那几个人的账单。”
王芳就把账单递给了刘经理。刘经理看了半天,还给王芳,见王芳探询地看着自己,就沉吟着说:“三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王芳紧张地小声说:“那赶紧采取措施吧。是不是跟韩经理说一声?……”
刘经理唔一声,不置可否地从洞门钻了出去。
沙发上的一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嘟囔着:“这小子咋还不出来,等了快三个小时了!”屁股葳得沙发响了几声。
“两位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前厅接待,男宾两位!”
后庭传来送客的声音。王芳小龙和另一个前厅接待顿时精神抖擞地一挺身齐叫:“接待!”
就见从通向后庭的门洞里大大咧咧地走出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他们的大大咧咧是嫩相的人硬充老成的大大咧咧,生怕被人看嫩了。
小龙迎上去说:“两位先生好,请出示一下手牌。”两个小伙子就早准备好了似的,从手腕上不慌不忙地摸下了手牌递给小龙。
“刘勇!你他妈的总算出来了,老子以为你泡死在浴池里了!”沙发上的一个小伙子又喜又气地冲着那两个小伙子叫,就如同终于等来了班车的人冲班车的叫骂。走在前面的小伙子朝那两个小伙子望了一眼,没好气地骂:“你他妈的只等了半天就叫苦了,我他妈的从昨天上午一直跟着那王八蛋转悠到现在,你说我苦不苦。”
“你他妈的能等上钱了,我他妈的能等上‘后’呀。”
“那好,等钱到手了你就拜拜走人吧你。”
“喂,咋就你俩,那小子呢?”
“正踩背呢,让我们先出来等他。”
“先生,两位都消费了九十八元整。是自己结,还是和拿092号手牌的先生一起结?”王芳按毕计算机,提笔唰唰地在账单上写毕,对那两位小伙子说。
刘勇说:“他请客,当然得等他结账了。”
王芳:“那好,请二位在各自的账单上签字,然后让那位先生签字,转账才能生效。”两人就在各自的账单上签了字。
王芳:“两位先生请先坐在沙发上稍候。鞋房,给074、083两位先生出鞋。”
小龙就引着两个小伙子来到沙发前,和等他俩的那两个小伙子坐在了那张大沙发上了。
刘勇坐下后,在等出鞋的空隙不由得左顾右盼,看见了一直默默无闻地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的那个人,不由得咦一声:“大哥,你还在等呀?”
那人三十五六的样子,脸黑黑的,苦笑一声:“不等咋办?一天的辛苦不就泡汤了?”
刘勇笑:“大哥,你也被这小子拴住了,哈哈!”然后冲等他的那两位小伙子说:“那小子包了这位大哥的车,拉着我和小云到处借钱,从荣镇转到塔尔湖镇,从塔尔湖镇转到图克镇,从图克镇转到乌兰镇,直转到晚上,连一分钱也没借上,因为每到一镇,他总是指点着大哥开着车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他的亲戚家,能借上钱了?我们毛了,拧着他回家拿钱,他就拍着胸脯保证,去临河他大舅家总能借上钱,说他大舅在后山开矿,钱多得没地方放。我们知道他又在撒谎,就看他这谎还能撒多久,就跟着他又来了临河,路过这里,他说天太晚了,现在去他大舅家不方便,不如在这里过一夜,洗一澡,明天上午去他大舅家借钱去。我知道他的谎又到头了,又要耍新花招了,不依他,他就说:‘我请客,你们跟着我也辛苦了,我得表示一下歉意,别怕,有我在就有钱!’我一想也是,再说他请客,我不干,不是傻瓜吗?”
挨着他的小伙子淫狎地问刘勇:“那啥了吗?”刘勇责怪地看着他:“老子还顾得上?他趁老子那啥的时候跑了,老子不但要不回帐来,还得替他买单呢!老子傻呀!”
“那你就一直跟着他?他做那事你也站在跟前?哈哈!”
刘勇白他一眼:“那倒不至于,但老子得站在门外等他。嘿,你别说,这小子别看人小,老练得很,那小姐直叫唤,叫得老子也痒痒的,哈哈!这小子他妈的是在折磨我呀,哈哈!”
“啧啧,真厉害!你就一直在外面等?”
“那老子能咋办,你说老子我多遭罪呀,让你坐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你就叫苦了,你去尝一尝那是什么滋味呀!”
“行了吧,老子巴不得去尝呢,你要是昨天晚上给老子打电话,你不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嘛,哈哈!哎,你怎么会把钱借给这小子呢?”
“怎么借给的,他说借钱用,我就借给他了嘛。”
“你俩早认识了?”
“嗤!刚在网吧认识了两天!”
“你他妈的也是,刚认识两天就借钱给人家了?活该!”
“唉,怪只怪我这人讲义气,要不是他无影无踪了,老子还不见得拧着他还钱呢,这样做是交不到朋友的,只是他说好了第二天还钱,却半个月不见他的影儿,我才觉得被骗了。昨天忽然在荣镇碰上了这小子,我就一把抓住他要钱,他推三托四,我不依不饶,他只得包了这位大哥的车,拉着我和小云到处借钱。”
“他咋不回家拿钱呢?”
“不知道。对了,老子还不知道他家在哪呢!这小子开口净鬼话,你没法相信呀。”
“你借给他多少钱?”
“三百。”
“他干啥了?”
“他当时说是要交话费,要买一件褂子,可现在他穿的还是那件褂子,我估计他都那啥了,哈哈!”
小龙:“这小子总是个傻子,现在的女孩多好勾搭呀,拍拖三天就能上床,还用得着花钱吗?嗨!”
刘勇:“他那副尊容,哪个女孩跟他好呀!嘿!”
一位女技师从后庭出来,走到收银台前,把小票递给王芳。
王芳一直低头看报,实际上大厅里的人的谈话一句不漏地都听进了耳朵里了。这时故意高声说:“092号,踩背,六十八元整。”
刘勇听见了,说:“这小子该出来了。”几个人就不由得瞟着门洞,谈话变得七零八落的了。
半个小时又过去了。
小云说:“是不是溜掉了?”刘勇迟疑地:“不可能吧?……哎,你们这里还有出口吗?”
小龙:“二楼厨房有个出口,平时锁着,运煤送菜时才打开,不可能从那里跑掉。再说现在里面的人都提防着他,跑不掉的。”
刘勇高兴地说:“好,看来我们能合作了,有他在,我们就都没损失。不过,这小子贼得很,他带着我们到处转,就是想找机会溜掉,要不是我们三个机灵,早让他溜了。”
但是话是这么说,气氛还是沉闷紧张起来,大家没有了谈话的兴趣。
刘勇说:“咋还不出来呀,哎呀,快十二点了,我饿得要命。哎,我能不能进去催一催他?”
小龙:“能,麻烦你再换上拖鞋。只是超过十五分钟是要收费的。”
刘勇就换上拖鞋进去了。
大厅里的人都像疲倦了,有的仰靠在沙发上,有的四处茫然游目。呵欠声传染般的此起彼伏,一个个红红的眼睛里泪水水的。
小龙用纸杯接了水,给那盆摆在门口的滴水观音浇水,几个人就懒洋洋地过去看那盆滴水观音。
骂骂咧咧声从门洞里传出来。几个人都望向门洞。就见刘勇脸色胀红,就骂就走了出来:“老子看你能磨叽到什么时候。要不是看在刘经理的面子上,老子踹死你!”
刘经理笑吟吟地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小兄弟息怒,你在里面一闹,影响了生意,我们老板是不让你的,那你就栽了。你放心,他跑不了。”
“可我得去吃饭呀,我实在饿得不行了。这样吧,刘经理,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他一出来,你赶快给我打电话,行吗?兄弟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带着弟兄们多来几次。”
刘经理:“好的,咱们就互相帮忙嘛。你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王芳,给他纸和笔。”
王芳就低头找出一张纸,连笔一起递给刘勇。刘勇留了电话号码,和刘经理寒暄着往外走。又看见了那司机,就问:“大哥,走吧,和我们吃点儿饭去。”
司机:“你们吃去吧,我等着。”
刘勇:“那我们走了。”
中午没有生意。大厅里静静的,只响着小龙走动的声音。
司机屁股下的沙发越来越响了。王芳知道司机也坐不住了,就说:“大哥,你今天的生意也耽误了吧?”
司机苦笑:“这坏小子。唉,没办法。”
王芳:“出租车是你自己的?”
“哎。”
“交不回钱去怕嫂子让你跪搓板吧?哈哈!”
司机腼腆地笑一笑。
王芳:“这样吧,大哥,你也留个电话号码,赶快跑生意去吧,这人一出来我就通知你,要不你真的就又浪费一天的生意了。”
二
王芳又探头看了看挂在通往后庭的门洞上面的石英钟:“唉呀,终于两点半了。小龙,你俩先上去吃饭,我守着。”
小龙:“王姐,你先吃吧,我们守着。”
王芳:“好了好了,别虚情假意了,现在没生意,是最清闲的时候,要是忙的时候,你俩跑得比兔子还快呢。快去,顺便看一看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厨房旁边的门锁了没有。”
小龙就换拖鞋就说:“现在他能干什么,刚吃完饭,不就在休闲厅躺着看电视吗?韩经理也是的,一眼看下这小子是个小瘪三,被人追债才逃进了咱这里,留他干啥?要是我,早把他轰出去,让刘勇把他揍扁了。更可恨的是这小子不是东西,你躲进来就省事点儿,这倒好,又把咱们也缠绕进去了。这种人趁早点儿一脚踢出去算了,拖拖拉拉的时间越长咱陷得越深。可韩经理倒好,不但跟人家客客气气的,人家要饭,还亲自给人家端过去,和人家称兄道弟地聊天,这种人值吗?害得咱们这心悬起来就落不下去了。”
王芳:“小毛孩子你懂啥呀,咱把人家赶出去,会给别的顾客造成什么影响?不光是说咱认钱不认人,而且会说咱这店毫无素质,就像街痞子!你说人家还会来吗?韩经理是对的,旁敲侧击让他明白他该怎么做,他现在是什么处境就行了。”
小龙:“可这种人你旁敲侧击,他装聋作哑,脸皮厚得很,因为他们就靠脸皮吃饭!”
王芳:“行了,小毛孩子,不能因为他一个顾客影响了一片顾客。赶快吃你的饭去。现在关键是借别人的手赶他起身,最适合的就是刘勇和司机的手了。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来吧。嘿,说曹操,曹操到。”
已走到门洞的小龙停了下来,转头向店门外望去,见从停在店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了那个司机。
司机推门进来。王芳笑:“怎么,大哥,没心思跑生意呀。”
司机:“你说对了,真的跑不在心思上,还是来守着这小子吧。没走了吧?”
王芳:“看你说的,让他走了,我咋向你交代呀。大哥,你上楼去拧他吧,这小子屁股沉得很。小龙,给大哥换拖鞋。”
司机就换鞋就问:“那几个小伙子呢?”
王芳:“估计快来了。他们走的时侯是十二点二十,两个小时管够吃一顿饭了。”
司机:“那我上去了。”
王芳:“哎,好的。大哥,只管拧他,这次不限制你上去的时间。”
小龙领着司机进了门洞。
王芳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沉浸在《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优美的旋律里。粗野的推门声惊得他抬起头来,见刘勇带着那三个小伙子张狂地走了进来。王芳在收银台上什么人没见过呀,一眼就看出刘勇的张狂是属于站在了道的边上的小混混的张狂,又嫩又虚。王芳笑着站起来正要说话,刘勇已开口了:“那小子还在里面?”声震大厅。
王芳:“在。你们上去拧他吧,拧狠一些。收银台旁边的鞋柜里有拖鞋,你们自己换上。这次不限制你们的时间。”
刘勇一伙拥到鞋柜前,稀里哗啦地开鞋柜找拖鞋、脱皮鞋、换了鞋。
刘勇就往门洞走就狠狠地说:“我拧死他!”
王芳:“哎,小兄弟,千万别动粗,啊?”
王芳继续听《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哎,王芳。”
王芳睁开眼,见韩经理站在收银台前,赶紧站了起来:“韩经理。”恭敬里有点儿卖俏的味儿,这是女下属对捉摸不定的上司的态度。因为韩经理喜怒哀乐不露于色,总让王芳吃不准他的心思,所以怕韩经理。
韩经理:“刘勇和司机进去了?”
王芳哎一声。
韩经理:“把政策放宽些,让他们在不影响生意的情况下尽管去拧那小子。这样咱既能坐收渔翁之利,又能做个顺水人情,把他们都变成回头客。”
王芳莞尔一笑:“你放心,政策我已经放宽了。韩经理,那小子你觉得是什么货色?”
韩经理:“又嫩又狡猾,敏感的问题守地严严的,就像小孩子捂住手里的东西对你说不让你看一样,不像咱们,把敏感的问题修饰一番,让人只管去看。一句话,一个将来的赖皮,现在才呱呱坠地。”
王芳:“看来还挺可爱的了。”
韩经理:“是那种小孩正向成人过渡时的可爱,你既不能像对待成人那样对待他,又不能像对待小孩那样对待他,让你两难。我套问了半天也套不出他家在哪,这是典型的坏孩子被人抓住了怕惊动了父母的心理。”
王芳:“可你老是问人家家在哪儿,不也是咱们抓住了坏孩子时的心理吗?”
韩经理:“他这么小,出了事,不找他家长找谁呀,因为他现在还靠父母养活着呢!好了,王芳,跟刘勇和司机配合好,赶快把这件事了了。”
三
晚上十一点钟,气急败坏的刘勇和哀声叹气的司机骂骂咧咧地出去吃晚饭去了。
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
王芳抽个空给值班的刘经理打了电话:“喂,刘经理,咱们的人还盯得紧吧?……千万别让那小子溜了。”
刘经理:“你放心。不过这小子总算被泡软了,刚才让人叫韩经理过去了,估计是要投降了。”
王芳:“谢天谢地,总算要熬到头了。”就挂了电话,招呼又进来的三位顾客。
刘经理从洞门钻进了收银台,帮着王芳招呼顾客。稍有空闲,刘经理对王芳说:“那小子总算投降了。”
王芳:“帐还没结,怎能说投降了呢?”
刘经理:“对了,正在投降。他让韩经理派人跟他回家拿钱,条件是千万不要让刘勇和司机知道。”
王芳嗤笑一声:“这不是明摆着利用咱们甩掉刘勇和司机吗?这不是让咱得罪人嘛!一眼看下这小子是不会再来了,咱这样做刘勇和司机也不会再来了,要知道刘勇和司机这些人是咱重要的客源呀。”
刘经理:“小鬼能斗得过大鬼吗?韩经理答应了他,但偷偷地让刘勇和司机尾随着不就行了嘛,这样刘勇和司机还得感谢咱们呢。”
王芳:“这也是个办法。只是,这小子在路上总会伺机逃跑的,得派一个得力的人去。”
刘经理:“韩经理和黑山商量好了让他去。”
王芳喜道:“黑山答应了?这下就万无一失了。”
刘经理:“答应了,我这就在等黑山来呢。”
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店门外射进来,在王芳和刘经理眯眼的工夫又消失了。两人小心地睁开眼,见店门外侧身停了一辆出租车。车门开了,黑山走了下来。刘经理忙从洞门钻出去迎了过去。走到前厅中央,黑山也推门进来了。刘经理殷勤地说:“山哥,里边请。”黑山就跟着刘经理径直往里走,谁也没提醒他该换拖鞋。
王芳和小龙敬畏地目送着黑山进了后庭。王芳以前不懂又瘦又高文文静静的黑山为什么让人谈虎色变,后来才明白,这个人温文尔雅里散发出来的阴冷的杀气,比气势汹汹的杀气更让人不寒而栗。
韩经理走到收银台前:“王芳。”王芳哎一声,看着韩经理。
韩经理:“刘勇他们的电话你还记得吧?”
王芳:“记得。”就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来抖一抖:“记在这上面了。”
韩经理唔一声,走到了一边,坐在了沙发上,若有所思地抽起烟来。
门洞里一阵杂沓的响。只见黑山和刘经理走了出来,中间夹着一个细瘦的少年,唇上一圈正向胡须转变的绒毛,头发还带着孩子的头发的黄色,脸上一副被吓蒙了的神色。
韩经理站起来,笑着对黑山说:“兄弟,你掂量着办吧。”
黑山:“我知道。韩哥,我走了。”
韩经理:“刘经理,送送黑山。”
韩经理目送三个人走出了前厅,又坐在了沙发上。
一直紧盯着那少年看的王芳现在叹口气说:“真可以说是乳臭还在呢,就已经吃喝嫖赌了,养他的爹妈真是白辛苦一场了。”
韩经理:“社会就是如此,人人如同饺子下锅一般出溜出溜地由不得自己往这口锅里跳。你看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儿都经不住灯红酒绿的诱惑,枯枝上硬要发出嫩芽来,更不要说这些刚出道的小毛孩了。”
王芳:“你们男人也是的,色就那么当紧?前天一个小伙子,第二天就要结婚了,还来玩小姐,我真是弄不懂。”
韩经理大笑:“王芳呀,你在这里也站了一年收银台了,还是不开窍,哈哈!”
王芳嗲道:“我就是不开窍嘛!不都是一个肉洞嘛!”
韩经理大笑:“好了,别逗了。等一会儿通知刘勇他们来这里,我嘱咐他们一番,让他们不要跟得太紧了,要不然这小子又耍花招。让他们和黑山电话联系,远远跟着就行了。”
刘经理回来了,用下属知道了重大秘密时的巴结兴奋的步子急走到韩经理跟前,猫着腰说:“韩经理,这小子一见黑山就尿裤子了,黑山问什么就说什么,总算说出了他家在哪儿了。你猜在哪儿?”这一问显得自己和韩经理的关系非同一般。
韩经理:“在哪?”
刘经理:“后山的牧区。”
韩经理:“那好呀,蒙古人有的是钱。”
刘经理:“可他家没钱呀。”
韩经理:“邻居和亲戚有钱也行,让他借嘛。”
刘经理:“可这小子说了,这两年他连哄带骗,邻居亲戚都见了他就躲。再说草原上人烟稀少,十里八里才有个人家,不好借呀。我估计咱们希望不大。”
韩经理沉吟起来,半天才对王芳说:“别给刘勇他们打电话了。”
王芳:“这不是得罪他们了吗?”
韩经理没搭理王芳,问刘经理:“去他家得多长时间?”
刘经理:“晚上路上车少,估计两个小时就到了。”
韩经理对王芳说:“等黑山到了那里落实了情况再说吧,要是真的钱不多,多一张嘴咱就得少吃些了。”
深夜两点。王芳趴在收银台上迷糊着。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她,见是韩经理走过来了:“王芳,刘勇他们来过吗?”
王芳:“来过了,我刚打发他们走了,没让他们进去,说是顾客正在休息,怕惊扰,有事我给他们打电话。”
韩经理:“情况不妙。黑山刚打回电话来,说这小子家里穷得只有三百块钱,家里除了一台黑白电视,就只有圈里的四五只羊了。咱可亏大了。”
王芳:“他家就那点儿羊?不可能呀?那靠什么为生呢?”
韩经理:“黑山说了,靠他爹娘给别人放羊为生。”
王芳慌了:“那可咋办呢?这可是两千多块钱呢!这是咱们严重的失职,老板是不会放过咱们的。”
韩经理:“刘勇和司机消费了吗?”
王芳:“消费了。司机只是在休息区过了一夜,二十八元。刘勇和另一个小伙子各消费了七十八元。”
王芳麻利地小心地把放在一边的一张小票拿过来说。
韩经理沉思着:“既然他们是一块儿来的,那小子没钱,这钱就该他们出。”
王芳吃惊地:“是那小子请他们的。再说是各有各的小票,人家不认帐,咱也没办法。”
韩经理:“他们谁请谁咱不管,咱只管向能逮住的人要钱。至于小票,咱可以伪造嘛。”
王芳:“这样咱就要甩断几个可能的回头客了。”
韩经理:“是回头客要紧,还是咱的钱要紧?说到底生意是老板的,不是咱们的,咱往进垫钱不是傻子吗?再说你能在这里干一辈子吗?真是的。”
王芳没了主意:“那……该怎么办呢?”
韩经理:“你现在把那小子的帐都挪兑到刘勇他们的账上,然后打电话让他们来。”
王芳为难地:“人家会记恨我的。”
韩经理:“到时候你去休息就是了。……唉,别磨蹭了,他们以后要问你,你只管说是我逼着你干的就是了。”
四
刘勇等三个人刚走到店门口,司机的出租车也吱一声从街上拐到了店门前停了下来。刘勇等司机下了车,招呼一声,就相跟着往店里走。一进店门,刘勇就熟不拘礼地叫:“咦,换人了?那小子还在吧?”一股咱们正在联手干一件大事的亲热劲儿。
收银员小娟强打起精神来笑一笑:“芳姐休息去了。那小子在不在我不知道。你们先坐,韩经理有话要和你们说。”
几个人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前厅左侧的沙发上,木木地看着小娟给韩经理打电话。只是司机一个人坐在边上的一只单人沙发上。
后半夜前厅里只有收银台顶上的灯亮着,整个大厅昏暗得很,给人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仿佛大厅也累得打盹了。
韩经理穿着睡衣从幽暗的门洞里走进了大厅。这一伙人都亲热地叫一声韩经理,一副你是咱们联起手来干大事的头儿的恭敬神情。刘勇往一边挤着伙伴,腾出个空位来:“坐这儿吧,韩经理。”仿佛他和韩经理已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韩经理却严肃地唔一声:“你们坐。”就走到了大厅右侧的沙发上坐了,于是刘勇他们就觉得在他们和韩经理之间画了一条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听韩经理不动声色地问:“你们和那小子一起来消费的,是吧?”
刘勇、司机和小云莫名其妙,但都老实地点了点头。
韩经理:“那小子跑了,这帐得你们付。”
三个人先是面面相觑,像商量了一下似的,然后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瞪着韩经理:“跑了?”满脸的狐疑和不屑——这不可能,除非你的这十几号人都是饭桶。
韩经理不动声色:“这有什么奇怪的,老虎也得打盹呀,这小子是老油子了,深夜两点是人最困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时候溜掉的。”
几个人暴跳如雷起来,直叫唤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韩经理一动不动,等他们叫够了,不动声色地说:“这帐得你们来付。”
几个人像听了句外国话,因不懂而拧紧了眉头:“什么帐?”
韩经理雕塑一般:“那小子的帐。”
几个人都不由得向着韩经理一挺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韩经理,仿佛韩经理的头上正在往出长角,耳朵正在变成猪耳朵,嘴巴正在变成狼嘴似的,接着恼怒出现在他们的脸上,那种被联盟者背后扎了一刀的恼怒:“凭什么要我们付呀,是他请我们的。”
韩经理雕塑一般:“谁请谁是你们的事,我只管收账。打个比方,请你们去吃饭的人中途跑了,你们不可能不付饭钱吧?”
几个人哑口无言,但明显的不服,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只是喘着气瞪着韩经理。
好一会儿,司机说:“这和吃饭是不一样的,吃饭是伙吃了,而这是各消费个的,各自的小票上记得清清楚楚。我只付我过夜的二十八块钱,别的我一概不管,这个理就是走到哪里我也能说下去。”
刘勇和小云醒悟过来,一叠声地附和着司机。
韩经理沉思一会儿,说:“好吧,我也是通情达理的,念你们也是受骗了,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小娟,将他们的账单念给他们听。”小娟就念开了:“042……共计消费六百零二元整;074……共计消费六百二十九元整;083……共计消费五百六十一元整。”
几个人就像被人做假证说偷人了一般又惊又气,张大嘴既喊不出声,也喘不出气来。忽然不知道谁叫一声讹人了!几个人就像被关进了小屋里的狗一样又跳又叫起来,吓得小娟惊叫一声直往椅子里缩身子。这样闹了一阵子,不知是谁说一声走,几个人就怒气冲冲地往出走。
韩经理这才啪地一拍茶几,大喝一声:“站住!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同时杀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几个人一时被震住了,没了声音。
韩经理盛气凌人地轻蔑地指点着几个人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被浴场的老板们争着聘请来当经理?……并不是我韩某人有什么经营诀窍,而是因为我能镇住场子!不信你们试一试,差我一分钱,我让你们下辈子也后悔!”几个人怔怔地盯着韩经理,瞳孔在剧烈地抖动变化着——韩经理的杀气是烈火,他们是叶子,很快就被烤得耷拉了下来,瑟瑟缩缩地坐在了沙发上。
良久,刘勇哭丧着脸,丐怜地望着韩经理:“韩经理,我们太冤了,真得,你说这……”
韩经理不动声色:“我知道你们冤,我这人除了万不得已,真的不愿意得罪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所以我才积极配合你们拧了一天那小子,要不然我早拧着你们结账走人了。你们手扪心口想一想,我够不够意思?”
刘勇:“够意思,只是我们没有消费那么多呀。”
韩经理:“你消费一笔,当时就输入电脑里了,难道电脑会骗人?要真是这样,哪家还敢用电脑结算呢?小娟,把账单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一看是不是电脑打印出来的。”
刘勇:“算了,算了,我们不看。”
小云:“我们看一看输入电脑时的原始底子。”
韩经理:“行。小娟,找给他们看。”
小娟找了半天,钻出洞门,把几张小票递给刘勇。刘勇和小云认真地看着,然后哀怜地对韩经理说:“韩经理,这明显是涂改过的嘛。”
韩经理:“原始底子是手写的,听错了写错了在所难免,这个理走到哪里也能说下去。”
刘勇:“那韩经理,对不起了,我让110来给咱们断一断理。”
韩经理大笑,因为这说明刘勇嫩,根本没有实力,要是他会拿着这底子叫来铁哥们儿来大闹一场,而他严阵以待的就是这一严峻的场面,所以他高兴地说:“那你就拨110吧。”
这时一直坐在一边的司机站起来,拍一拍刘勇的肩头:“小兄弟,你傻呀,干这一行的,不跟警察穿一条裤子,能干成吗?认栽吧!”就走到韩经理跟前,掏出钱包来,把钱都掏出来,数一数,丢在韩经理面前的茶几上:“我身上就四百五十八块钱了,你看着办吧。”
韩经理沉吟一下:“你打个欠条吧,把你的车牌号住址写清楚了,过几天给我送来。”
司机:“拿纸笔来。”
韩经理招一招手,小娟急忙拿来了纸笔,司机就弯腰在茶几上写。
刘勇灵机一动:“韩经理,我们也没那么多钱,也写个欠条吧。”
韩经理:“他有家有室有车,你们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一出这门,我上哪找你们去。”
刘勇:“我们真的没有钱呀。”
韩经理:“向父母要。”
刘勇哭丧着脸:“韩经理,这种钱你让我向父母开口,真不如杀了我,丢人死了!”
韩经理:“那就向朋友借,找个理由嘛。”
刘勇看见司机写完了欠条直起身来,就说:“大哥,你借给我钱吧。”
司机转过身来看着他:“得了吧,我刚让那个黄毛小子坑了,再让你这黄毛小子坑一次,我还有脸活吗?再说你俩和那小子一起包我的车,那小子溜了,我本该向你俩要钱,可看在你俩和我一样倒霉的份上我自认倒霉就算对你们格外开恩了,还能再借钱给你们?我脑子里进水了我?”就气冲冲地大步走了。
韩经理不动声色地望着刘勇:“你呢?”
刘勇鼓起了一点儿勇气:“没钱。”
韩经理不耐烦起来:“我不陪你玩了,要睡觉了,你去派出所过夜吧,明天再让派出所把你送回来。”就掏出手机拨了110.
雪亮的车灯光射进了店里。几个警察走下了警车,向店里走来,身后的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放得大大的,投在店门上,又躺进店里来。
韩经理急忙站起来迎了上去,拉开了店门。为首的警察一进门,和韩经理寒暄毕,傲然地扫视着店内问:“谁不付帐。”
韩经理指给他:“他。”
警察不屑地瞅着刘勇:“又是个黄毛小子。快点付账走人!”
刘勇:“我们冤枉呀……”
警察:“冤枉活该,这地方是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来的地方吗?不付账也好,跟我走吧,用手铐把你吊在暖气片上烤上一夜你就不冤枉了。”
刘勇:“好,我们结账,但得向朋友借,什么时候朋友能拿来钱我也说不准。”
警察:“这不就对了嘛。小子,为人规矩点儿,少吃亏。小韩,我们走了。”
韩经理把警察送出店门。警察低声对他说:“吓唬着他把钱给了你就行了,别逼得紧了,要不然这些愣头青什么事也能做出来,到时咱就收不了场了。”
韩经理:“我知道,哥,麻烦你们了。”
韩经理回到店里。刘勇哭丧着脸说:“韩经理,我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他们明天才能把钱送来。韩经理,能不能少一点儿,你知道的,我们太冤了。”
韩经理沉吟一下:“小兄弟,明跟你说吧,我是宰了你一刀,但这一刀会让你明白很多事,首先是结交人一定要慎重,因为我们的不幸都是我们结交的人给我们带来的。我宰你这一刀,是因为我看出你是个明白人,你想通了会感激我的,因为只有扎刀之痛才能让人马上成熟起来,因为我在你这么大时也犯过同样的错误,被人宰了,但是我现在很感激那些宰我的人,因为他们教育了我,这种教育比学校书本对人的教育强一万倍!他们是我真正的老师。我相信你不久就会来叫我韩哥了。好了,我把零头免去,你俩给我一千元就行了。你俩就回休息厅休息吧,今晚免费,去吧。”
刘勇站起来握了握韩经理的手,带着三个兄弟换了拖鞋进了后庭。
小娟问:“韩经理,这下不用咱们买单了吧?”
韩经理想一想:“连黑山带回来的三百块算上,还差四百元。我和老板说一说,估计不用赔了。哎,小娟,把小龙他们经由好了,千万看好了刘勇。小龙,去后庭通知大家,把刘勇盯紧了。”
五
半个月后。
刘勇带着五个人走了进来。见王芳和小龙紧张地看着他,就笑:“不认识了?你们好。”
王芳和小龙勉强地笑道:“你们好,欢迎光临。”
刘勇站在了收银台前:“韩经理呢?”
王芳马上说:“在里面,我给他打电话。你们先坐。小龙,给客人倒水喝。”
韩经理不动声色地走了出来,刘勇像迎接领导那样紧走上前,韩经理就傲然地站住了,等刘勇老早伸过来的双手快要抓住自己的右手了,才矜持地抬起右手来,懒懒地张开来,让刘勇握住了。
刘勇热切地摇着韩经理的右手说:“韩经理,兄弟我来了。”
韩经理脸色柔和起来:“来了就好,欢迎光临。”
刘勇:“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
韩经理:“不知道。”
刘勇豪勇地说:“从那小子家来的。”
韩经理:“你怎么知道他家的?”
刘勇:“只要我下了决心的事,哪有办不成的。”
韩经理:“你教训那小子了?”
刘勇:“算他走运,又跑没影了。我把他家的那几头羊和那台黑白电视用三轮车都拉到临河来卖了。这不,就来捧大哥你的场来了。”
韩经理:“谢谢。”
刘勇狠狠地:“美国人能把藏在地里的萨达姆逮住,我就不信我逮不住这小子,除非他比萨达姆有本事。”
韩经理:“别逼出事来,凡事适可而止。他一个穷小子,你再逼他也徒劳。好了,兄弟,喝了酒正好泡澡,好好地玩一玩,请吧。小龙,给兄弟们换鞋。”
第二天上午。刘勇等从后庭出来,站在收银台前,阴沉着脸让王芳结账,然后要过原始底子来仔细看了半天。
王芳忐忑不安,闪烁的目光想从刘勇的脸上逃掉,又不敢。搭在收银台上的手,五个手指头惶惶不安地动来动去,像受到威胁的小狗在自己的小屋里这里转转、那里站站,却又无处可逃。
刘勇递还了原始底子,盯着王芳小声问:“没给打折?”
王芳:“这得韩经理同意,我们做不了主。”
刘勇阴沉地把钱递给王芳,接了王芳找补的钱,转身往出走,嘴里恶狠狠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王芳和小龙都没听清,但心都战栗了片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