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篇 等待死亡的人
当小浪五十岁在家里的摇椅上摇晃着慢慢衰退的身体时,他回忆起四十年前那个阳光猛烈的中午,不禁悲从中来。他的眼泪顺着如地图般线条密布的皱纹流下来,弄得满脸都是。他颤抖着手从茶罐里掏出仅剩的一点点茶叶的残渣,放在杯子里,不一会水就变成了浓浓的黑色,喝茶的时候他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掉进茶杯里。他回过头问妻子喝不喝茶,妻子说我已经喝过了。妻子银白的头发不断地在小浪眼前晃动,他从这丝丝银发里看到自己五十年的岁月。如今他还在守着他那个十几年前就存在的葡萄园,妻子在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便卖掉了在镇子上的服装店和老伴在那片葡萄园下生活。
四十年前,他和双胞胎弟弟小威蹲在门口那堵矮矮的围墙上往水沟里拉屎,水沟里一群一群的绿头苍蝇在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有时还在他们的屁股上停留,他们不断用手驱赶着苍蝇,屁股不断地挪动位置。手里拿着从菜地的栅栏上掰断的竹签。他和小威在商量着一件重大的事情。小浪对小威说:“如果我们活到五十岁还不死,那我们就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至于用何种方式了断等到我们四十岁的时候再商量”“谁他妈愿意活到五十岁,我们现在才十岁,还有漫长的四十年,遭罪呀”“村里最长寿的人活了一百岁呢”“真可怜,多少岁死不是死,行吧,就按你说的只活到五十岁”。他们的两只小手指勾在一起许下约定,一只大个的绿头苍蝇落在他们的手指上。菜园子的辣椒、茄子、油麦菜正长得生机勃勃。阳光猛烈,掩盖人间所有的痛苦、孤独和衰老。从这一天起,死亡离他们还有一万四千多天,可对于小浪和小威来说也是相当的漫长。
他们来到供奉祖先的厅堂,点了一对蜡烛,上了三炷小香、一柱上面缠绕着龙的大香,跪在全是鞭炮碎屑的地板上,两只手掌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们共同祈祷那个日子快点到来:各位列祖列宗,位位大神,无所不能的如来佛祖、门官大将、天神、观音菩萨,C城N镇X村小浪和小威共同约定于四十年后的今天走向死亡,愿列祖列宗位位大神宽恕我们罪恶的一生,愿你们洗涤我们肮脏的肉体,升华我们的灵魂,让我们蒙受神恩与你们同在,永不分开!他们在地上撒下三行酒水、三行茶水 ,在香炉里点燃黄纸,朝家里走去,一步一回头仿佛永生之别。
村里的一个老人死去了,躺在用油漆刷得黑油油发亮的棺材里,两头的侧面则是朱红色,上面纹着一朵盛开的、具有无限生命力的花朵。棺材上面铺了一张厚厚的绣着花纹的棉被,和棺材一起困得严严实实。棺材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各种纸人,五颜六色,还有一间纸屋,上面画满了砖头一样的格子,纸鞋、金元宝、祭奠用的黄黄绿绿的纸张。死人的灵位上插着一张画着符咒的红纸,点着三炷香,一对蜡烛,烛光忽东忽西,摇曳不定。房子的四面墙壁上挂着各种菩萨像,面目狰狞,眼神放出威严而凄厉的光。道士们穿着道士服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地念着经文,吹吹打打,为死去的人超度。亲人们披麻戴孝,哭哭啼啼,为死去的人更衣、沐浴、洗脸。死去的人终于走完了他艰难的一生,享年五十岁,他的灵魂在棺材旁飘飘荡荡,道士们用桃花木的利剑一次次地把它摁进棺材。小浪和小威还是像平常一样觉得这个早晨如此的漫长,他们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们年轻的胃因为常年饥饿患了胃炎,一阵阵的疼痛袭来,脸色苍白,心力交瘁。他们来到了那堵矮矮的围墙,蹲在上面把肚子里的翻滚的一切拉了出来,也包括常年生活在肚子里的寄生虫。昨晚,他们的奶奶给他们喂下一颗颗三角形状、看起来黄黄的,吃起来脆脆香香的驱虫药。
奶奶从破旧的蚊帐里起来,用手掌重重的拍死了一只躲在蚊帐里的蚊子,手心里一滩蚊子血。昨天夜里,她的风湿病又发作了,起来的时候依然觉得整个身子都疲软无力。她撑起身子,坐在床沿上,一只手在背上捶捶打打,骨头发出吱吱呀呀像摇椅晃动的声音。她又拍死了一只蚊子,喝着爷爷递过来的只有几颗米粒的粥水。
“你吃过粥了吗?”
“我吃过了,”老伴撒谎,“煮了一大锅呢”
供奉祖宗的厅堂里吹来吹吹打打的响声,奶奶早已把今天要去送葬的事情给忘记了,她唯一记得的是日复一日地无望的等待,春去秋来,她的肚子一天也没吃饱过。她寄希望于爷爷卖掉那头牛,这样就能好过一些。她忽然想起那个死去的男人。
“他是一九四八年生的,今年正好五十岁”
“已经够本了,谁他妈想活那么久”
“这年头,活着也是忍饥挨饿,蚊子都比我们吃得饱”
“家里的碎米还有吗”
“所剩无几”
“把我们那头老牛卖了吧”,她慢吞吞地吐出这句话,吞了一口口水,望着他
“现在还没到时候,还指望着它耕田呐,来年就会有好的收成啦”
“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饿死了”
“不至于”
爷爷出门到田野上放牛,这头老牛跟着他十几年了,每次在耕完田以后都累得气喘吁吁,这头牛的体力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日渐衰退,眼神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老黄牛在一边静静地吃草,小浪爷爷一把一把地啃草吃,他从地上牛桩缝隙里抓住一只青蛙放进嘴里,喉结上下移动。青蛙在肚子里呱呱地发出声音。
送葬的队伍缓慢地往山上移动,鞭炮声此起彼伏,吹吹打打的声音时断时续。那具沉重的棺材被四个人抬着,棺材里面的尸体已经迅速地积水、膨胀。前面那个捧着灵位的人差点摔倒。小浪奶奶送行到村里的神社,不再往山上走,她用浑浊的眼睛目送着那支长长的队伍。
小浪和小威在家里的杂物间在几个番薯间挑来挑去,家里能吃的就只有番薯了。他们在一堆番薯里挑出好的一个,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多数的番薯被虫子咬烂,好一点的也被老鼠吃坏了,地上一堆堆老鼠吃剩下的番薯屑。
第二年,田里颗粒无收,地里种的番薯、木薯被一场洪水冲掉了。绵绵的细雨四季不断地下,小浪和小威趴在窗户上看着那些停留在玻璃上的水滴,蚊子在蚊帐里挺着大肚子一动不动。奶奶气愤至极把蚊子一巴掌拍死,还放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把那头老黄牛卖了吧”
“还没到时候”
“唉,人比牛贱”
爷爷和奶奶在小山包上扒下一根根树皮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吐,到了晚上的时候都出现在茅房里。他们脸色发青,嘴里全是青绿色的胆汁。奶奶在茅房里绊了一跤,从此半身不遂,常年躺在轮椅上,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雨季。爷爷和他的老黄牛一年又一年地在田野里吃草,盼望着来年的丰收。
弟弟小威和村里的一个哑巴结了婚,婚后的生活更加的拮据。在四十岁生下儿子后,平静而绝望的生活让他不堪重负,他没有和哥哥说起就在供奉祖宗的厅堂里上吊自杀了,那个十岁的约定早已被他忘到脑后。上吊的时候他儿子那个象征着生命的灯笼和他的尸体挂在一起,灯笼里面一只黯淡的灯泡在摇摇晃晃,出生和死亡在同时进行。
哥哥小浪十几年前也成了家,两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上大学。他在自己家门前种了几棵葡萄树,妻子在镇子上卖儿童服装。
今年的冬天依旧寒冷 。小浪在摇椅上再次想起四十年前和弟弟的那个死亡约定,他觉得他对不起弟弟,他认为自己必须得死才对得起弟弟。他喝完最后一口茶,把茶叶也放在嘴里咀嚼完。
“把葡萄园卖了吧,日子没法过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妻子出去和村里的人聊天,谈论日子的艰难。小浪在摇椅上缓缓地坐起来,从家里的柜子里拿出一条尼龙绳,把它挂到葡萄架子上,打了一个结。他走到祖先牌位前喃喃自语四十年前和弟弟曾在祖宗、神灵面前说过的那些话,转身走向那个葡萄架下的绳结。
两个小孩蹲在门口那堵矮矮的围墙上,商量着那件重大的事情。阳光猛烈,鸟语花香,万物在蓬勃地生长,一如四十年前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