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班布通古丹沙漠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里,但这次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一个人,随行的还有我的儿子,4岁的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地方适合埋葬一切孤寂与不安。
我收起我挖沙和挖土的工具,爬出了我奋力一天挖出的深坑。眼前的矮灌木丛瘦弱得可怜,一声不吭地伫立在一片荒芜之中。它们的坚强让我感动,甚至我有些羡慕,但是感动和羡慕注定不会长久,因为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挖出水源来,那群探险队的朋友们也是如此,再挖不出来的话,我们很可能要离开班布通古丹沙漠了。
才一个月而已,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落日的余光照得沙漠一片昏黄,我踩在焦灼的细沙上感觉到了悲凉,远处的苍茫诉说着人类的渺小,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温度越来越低,探险队还在工作,但是我不得不返回住处了,因为还有一个孩子等待着我的回归。
刚到住处,我从帐篷的细缝中精准地捕捉到那双眼睛,有时我也忍不住感叹,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的物品,可我却能第一时间感知他的职位,难道这就是血缘联系吗?
摘下太阳镜和大围巾,我走进了帐篷。
他一脸欣喜地看着我,两边的酒窝若隐若现,站在小床上,欢快地喊我爸爸。
我嗯了一声,有些敷衍,站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天,又挖了一天的傻子和土,早已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
“爸爸,你们挖到水源了吗?”他一脸好奇的样子。事实上,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一整天在帐篷里呆着,唯一的玩伴只有那两匹不会说话的骆驼,每一个从外面归来的人总是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他渴望了解外面所有的事物,是什么不重要,有什么才重要。
但我无暇顾及他的好奇,我只想躺在我的床上好好休息一下。我想等他长大以后他就会明白,成年人的生活究竟会有多么的无奈,会了解到好奇换来的只会是心累,但此时我无意所说什么。
“没有。”我希望他能够闭嘴。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他像一个皮球一样,短短的胳膊和小腿,拼命地爬上我的床,依偎在我的怀里,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双手扶住他的腰,慢慢地把他举高,直到视线与我平视,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那些封存在照片里的记忆,让我一度以为我看到的是童年时候的自己。
他的瞳孔很黑很大,眼白干净,所以整个眼睛非常清亮闪烁。这是一双还未被世俗熏染过的眼睛,如果可以,我希望这双眼睛可以一直这么干净下去。但是事实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无法为他守护洁净。
“今天吃东西了吗?”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非常享受此时此刻的氛围,乖巧的样子好像一只小猫,虽然之前我一直认为猫是一种阴暗深沉的动物,乖巧怎么可能和它们沾边。
他有些得意,露出整洁的小牙齿,昭示着他童真的特权。
“爸爸,我今天很听话的哦,我每次只喝一点水,但是喝了很多次哦。”
我嗯了一声,我的兴趣并不大。看着他嘴角的酒窝,我有些烦躁,我跟我的父母并没有酒窝,但是他有。为什么他会有?既然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不长得全部像我?长这样的酒窝是在提醒我眼前的这个小人也是别人的血脉吗?
我盯着他看,冷漠地诘问:“森,你老实说,其实你并不是我的儿子?”
他有些难过,大眼睛随即起了一层雾气,挣扎着趴在我的怀里,眼泪汪汪地不停地喊着爸爸。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心情却有些复杂。
(二)
三月的一天,是我22岁的生日,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喝得酩酊大醉,醉醺醺地走进了书房,想在书架上能够寻得一本哲学书籍,随手翻了几本书,《叔本华哲学录》、《梦的解析》、《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些都是什么鬼,我只想知道人会什么会存在?又为什么活着?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我看了一眼,随后扔到一旁的书桌上,是我那在我10岁之后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内从此定居国外再也没有回来过却会在我每年生日之时打来一笔数字很大的金钱的父亲,难道这就是人为什么活着的原因吗?
我躺在阳台里的躺椅上,安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静时刻,然而我的母亲却给我打来了一通怪异的电话。我随手翻看了一下日历,3月17号,离4月1号还有很长的的一段距离。
我在母亲那套金碧辉煌的房子里见到了我的儿子,森。一个不满四岁的小人坐在沙发上,怯生生地望着周围围观自己的大人们。
我有些生气,感觉我的儿子此时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是别人好奇与猜忌的对象。这种感觉和我童年因没有家长陪伴而被同学们嘲笑的经历是何其的相似。
我的母亲看到了我,质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理睬她,径直走到那小人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而他也仔细地望着我,我甚至能从他干净的眼眸里看到我的影子。
“爸爸。”他张嘴笑着,小牙齿露着,小酒窝时显时隐。
我蹲下身子,视线与他相齐,“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流云。”
果然是一朵流动的云彩,不动声响地生下了我的孩子,如今又没有缘由地扔下了我的孩子,却也是造成了石破天惊的效果,至少我的母亲现在处于大发雷霆的状态。
我确定他是我的儿子,4年未见甚至不知其存在的儿子。我接受一切未知事情的稀奇表现形式,既然是事实,就不必深究原因和目的,因为无论怎样你到最后还是要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
人在事实面前其实毫无能力,只有接受并与之相处。
我弯腰将他抱起来,拍拍他的小屁股跟他说回家了,留着他被一群心机颇多的大人们生吞活剥的样子我暂时还做不出来。
他的小脑袋趴在我的肩膀上,小小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他必然是感受到了来自大人们生生的恶意,因为有时候好奇和猜测的目光,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说,会是一种最难以忍受的伤害。
不过,他信赖我,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莫名的感触一闪而过,快得我抓不住它。
我母亲拦住了我的去路,脸色难堪,“我需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耸了耸肩,“杨女士,我想你尚处于徐娘半老的年纪,眼神不至于到了我需要给你配一副老花镜的地步。”
“我不明白!”
我有些不耐,“需要我给杨女士普及一下性教育吗?一夜风流的种子破土出芽,现在长成了一颗小嫩苗,也许10年20年的之后,还有可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样的说法杨女士满意吗?”
母亲咬了咬牙,“你在开玩笑吗?你只有22岁,还只是个孩子呀!”
我冷笑,“这话从高傲的杨女士口中说出来可真稀奇,原来你还当我是一个孩子啊?不过我的好母亲,您21岁的时候生下了我,而我,只不过提前了3年行驶了这项权利。”
一个孩子而已,我还不至于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我的母亲犹不死心,“你现在要干什么去?你根本养不了他的。”
我头也不回,摸了摸森小小的脑袋,冷飘飘地说:“怎么样都是好的,但我至少不会像母亲你一样,只生不养。”
(三)
8月份的班布通古丹的昼夜温差非常大,厚实的睡袋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可谓是非常保暖的,但是我忽略了森的体质,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森是在当夜发了高烧的,一直说着胡话,不停地喊着爸爸。我们只是相处了短短的5个月的时间,我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可以这么地相信我以及依赖我?
我拿酒精给他擦拭了一遍身体,进行物理降温。探险队的几个朋友闻讯赶来,拿了几包感冒药兑水给森为了下去。
我果然不是一个好父亲,决定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独闯沙漠的时候竟然连会发烧之类的意外事故都没有想到,或许我母亲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带他来。
看着森一脸虚弱地躺在小床上,我忽然觉得心头难过。我爱沙漠,我欢喜狂沙席卷一切的破坏力,我喜爱沙漠带给我的一切苍凉的感觉,但是这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和感受,我不该自私地为我的儿子安排我所喜欢的一切。尤其不顾及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身体承受能力。
他不能再跟我一起住在沙漠里了,他应该有自己的世界。走,明天就送他走,送他回我母亲身边。
第二天的早上,我起了大早,架了一个小水壶,点了火烧了水,喊他起来,再一次喂了他吃降温药和感冒药。我给他穿衣服,他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他的衣服都是自己穿的。他需要特殊对待,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想我母亲说的是对的,我根本养不了他。
上午,探险队的一个朋友过来了,我把收拾好的小行李递给了他,然后让他再等我一会。那位朋友想逗森玩,森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喊着我。
“爸爸,我们要走了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收拾东西,“是要走了,不过你要先跟叔叔一起回城里,他会把你送到奶奶家里的,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森的嘴巴一撇一撇的,带着哭腔,“爸爸,我不想回去,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摸了摸他的小脸,脸部的温度已经趋于正常,我的心情有些放松。
“别哭,爸爸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再去奶奶家接你。”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对他进行嘱咐,虽然我之前一度很排斥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它曾经让我感觉到不自由,但是现在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可以很好的活着。
我有些理解了我的父亲当年以及这些年来的行为了,他在自私地追求自己幸福的时候依然选择联系我,是因为血缘纽带那里赋予的责任。不管你你愿不愿意承认,一旦你成年,你之后所有的任性行为通常是带着自我伤痛的,因为你明白,终其一生,你都逃不了责任二字。
人往往不会愿意成为冷血动物,再自私的人也不会愿意舍掉一切,因为会良心不安。
真稀奇,我居然会想到良心这个词语。
(四)
7月份,我已经和森在我的公寓生活了4个月。他不像别的小孩子一样话很多,因为我从来不会管他,也不会主动和他交流什么。他是一个聪明的人,熟悉了环境之后自己和自己玩也能找到无数的欢乐,所以,他每天都是开心的样子,几乎没有烦恼过。
终究是一个小孩子,没有体会过这世间会有诸多的无奈和伤痛。
人,是不是只有在年老之际方会反思自己年轻时候的行为是否恰当?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似乎还处于一枝花的岁月里,不该有这么悲观的时代代入感,因为她似乎有了悔恨之意。
以每周2次的频率闯入我的公寓的行为确实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的冷漠并没有消散她的热情,她的用意和目的如同她保养得当的面容一样明显,补偿。我并不打算接受,于是她打算加倍地补偿给她的孙子。
真是见鬼的偿还,我想我并不需要,而我的儿子也不需要。
在我被母亲重拾的热情扰得不胜其烦正要考虑要不要搬家的时候,探险队的朋友们通知我要进沙漠了,班布通古丹沙漠。
沙漠,才是我的归宿,唯有哪里,方能解救我漂泊不安的心。
他不愿意跟我的母亲一起生活,因为他的表情十分委屈,我也不愿让他委屈,想把他送到我的朋友那里,但他似乎更不乐意,嚎啕大哭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好笑。还以为他是一个不会哭的怪胎,天天开心的样子真让人有些妒忌,却原来也是凡人一个。
我蹲下身子给他擦泪,希望他不要哭了,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小脸贴着我的胳膊打着哭嗝不停地喊爸爸,瞧瞧他那伤心的样子。
我的心里也有些不开心,我厌恶这矫情的时刻,又有些痛恨面前哭闹不停的小人,我何时这般不痛快过,说走就走的步伐却因眼前的人变得踉跄。
我的母亲冷眼看着这一幕,甚至还不忘嘲讽我一下,似乎时刻都在提醒着我,不听父母的劝告以及不依赖父母的帮助必然会办蠢事的道理有多么的正确。
“瞧瞧你都做了什么孽?”
可以驳斥得她哑口无言的话我可以找到很多,甚至还可以搬出各种名言警句,诸如“养不教父之过”之类的话语,但是我选择充耳不闻。因为我很早就意识到,这样做究竟有多愚蠢,一时的口舌之快换来的只是短时的安慰和无关痛痒的难堪。
有什么用?
森想跟我一起去,小孩子的心思简单,一切都表现在了脸上和行为上,但是他肯定不明白沙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它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和救赎,于他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种灾难和憎恶。我不明白沙漠对于森来说,究竟是是什么。
我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为了解释一种环境的恶劣词穷到只能运用一些动画形象来形容,我或许真是疯了。
“森,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你可以用你的小脑袋尽情地想象一下,那里面可能藏着一些妖魔鬼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你看不到却会害怕,甚至还会受到伤害,这样的地方你还要跟我去吗?”
我的母亲看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大叫:“他懂什么?”
他懂,他怎么不懂?就像我在四岁的时候懂得你和爸爸的关系并没有人们口中说的那么好一样,在我10岁的时候我懂你们为了追求你们的幸福决定抛弃我一样。别把这世间的小孩子都当成木头,他们比这世间的智者要聪明得多。
森搂着我的脖子,小脸贴着我的脸,语气坚定,“我不怕,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很多年前我抱着我父亲的腿不让他走的时候,他只是摇了摇头,留给我的只是背影决绝,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可能要永远的失去他了。
但是今天,我不想我的儿子重蹈我的覆辙,我想给他勇气,想给他不一样的生活。
于是,我带着森进了班布通古丹沙漠。
(五)
勇气很重要,但是现实却要迫使我放弃我的给予了。
我把他抱给我那位要回城里的朋友的时候,他哭闹着不撒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脖子。我不喜欢他哭,不喜欢他的难过,尤其是他的难过还是我带给他的。
我想我还可以给他讲一些道理,虽然我厌恶这世间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
我肩膀上的小脑袋一抽一抽的,让我的心情变得十分的烦躁。我突然没有了讲大道理的心情了,连我都不爱听的话,凭什么我的儿子就一定爱听?
这是不公平的。
人都是自私的,我的父亲为了他心中的幸福抛弃了,而今天我为了我心中的自由决定放弃我的儿子。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人总是有各种理由扣上为他人好的借口心中无愧地放弃了一些人,被抛弃,独立,抛弃。
讲大道理的话语在我的嘴边溜了一圈已然变味,我想我说不出来了。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这个我生命的延续的人,我不想他再次遭遇我所经历过的难堪与尴尬。
“不哭,不想回就不回,爸爸不强迫你。”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欣喜着抬头看着我,眼眶的泪珠还在提溜打转。
我亲了亲他的小脸,我想,我必须要做一个好的父亲了,至少合格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