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常做奇怪的梦。一片片荷叶如同巨浪翻滚而来,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坐在中间,淡定地缝着一只巨大的破布口袋。
我每天傍晚要在宿舍和水房之间来往三次,提着重重的热水瓶,执著地看三次日落。我知道很多年前有一个忧郁的小王子比我更专注更认真地看过无数次。
圣•埃克苏佩里说,如果你看见了他,请你一定告诉我。我突然发现我也一样迫切希望得到他的消息,一个十二年前出现的人。
我忘记我是怎样忘记了这样一个人,可我却真切地记得我是怎样想起。当同一境象第N次重复出现时,我突然在午夜的造梦电影中惊醒,喊出三个字,我曾经望着滚滚洪水声嘶力竭地喊出的名字——
蔡补道!!!
犹如一道神谕,黑暗中闪着模糊的光。
2.
那个遥远的午后,我和菊坐在二年一班的第二排。
和往常一样,她认真地梳理那头漂亮乌黑的长发,一边等着我——我在写作业,我固执地每天写完作业才回家。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请问侯绵阳坐在哪里?”
我没有抬头,因为我晓得,但凡男生上前搭话,都是冲着菊而来的。只是这种和漂亮女生搭讪的伎俩,并不十分高明,我心里是暗暗好笑,继续做我的算术。
我和菊一道回家,等她一跳一跳地闪进自家的小院,我继续低头赶路,苦想着我新近写的小说接下来的发展情节。
“李逝水!”
我停下来,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印象。
“你好,我是侯绵阳的朋友,我刚才还在你们班见过你,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然后他从一只蓝色的破书包里掏出一本草稿本,扬起来,“我从侯绵阳手里得到这个,我发现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拍即合。”
哦,那是我上一部小说,《咕噜咕噜历险记》,而侯绵阳是我的后座和忠实读者。虽然我不认识眼前这个小个子男生,但是这样的相识令我感到满意,因为他手里,拿着我的小说,并且由衷地赞美。我小小的虚荣得到满足,顿时对其产生亲切之感,这个人,瘦小却铿锵,精练又友善。
他把本子递过来,颇为正式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蔡补道。”
3.
剩下的路和这个蔡同学一起走过。我们像失散多年又在街头重遇的密友,喋喋不休。
后来,我丢掉了我的菊,他丢掉了他的侯绵阳,我们的友谊也仅限于我家到学校的那一段路程。
早晨,蔡补道会来敲我家的门唤我一道上学。和我讨论有关我小说的细节,饶有兴味告诉我有关他每日所练的神功。
在无人的小道,他也曾神色庄严地摆弄姿势,笑的我七歪八倒。直到有一天,蔡同学神秘兮兮地和我说起一部书,我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无敌天神功》,只要一发功,心中所想皆可实现。
大发!如果我可以实现心中所想,可以不用一边看电视一边用湿毛巾给它降温,可以一边在床上吃提子一边看悲情小说……我不禁重新用一种崇拜的眼光仰视他。
“很快就会来了。”他得意地说,“你就等着看吧。”
说完他从书包里抽出两根黄瓜,递过来一根,两个小孩咯蹦咯蹦地咬着上学堂。
3.
天黄有雨,明天还下。
那是有力道的雨,持续多天,你可以想象是怎样的大,笼罩在村庄的上方,把它整个的裹起来。
学校也长时间泡在雨水和漫上岸的浑浊河水中,唯一的一栋破旧教学楼渐渐地发酥,如同被含在口中蓬松湿润的威化饼,粘粘软软,不成气候。
为了保护祖国的花朵,秃头校长兼一至五年级的语文老师终于作出决定,小学停课半个月。
通知下达,一片欢腾,这最合小孩子意了,小孩就喜欢不正常,越不正常越好。
村庄到处都是水,水位还不太高,可是据说更大的洪水就要来了,大人们正紧张地做防卫工事。小孩子划了一天的水,夜里都在做梦呢,肚里有虫的,则在铿锵地磨牙。
4.
我在清晨醒来,感觉这一天和平常有些不同。父亲一早出河道打桩,母亲在喂猪,厨房里蓝色的火苗小心地舔着壶底,我偷偷地溜出了家门。
也许我将因一场灾难而获解放,自由,意味着背叛家园,它将像一个漫长的节日般开始,这个即将到来的奇迹,带给我隐约的期待和惊喜。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柿树,透过它的叶隙,窥视地面上忙碌慌乱的人群,谁也不知道我此刻秘密的欢愉。
就在这时,蔡补道从树下经过。因为在高处,我清楚地看见了他背着一只化肥袋,两片荷叶遮住了羞部,荷叶随走动所起的微风不时地飘一飘,露出他的光屁股。这个奇特造型让我笑不可抑,一时站不住,从树上掉落下来。
“噢,原来你在这里啊~” 蔡补道见了我有些激动,全然不顾我从高处落下痛得龇牙咧嘴,“洪水是我唤来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唤回去。”
“可这是由神明作主的事吧”,我拍拍屁股爬起来,“神是不是有着银色的皮肤,金色的血?”我故意打击他。“没关系”,他没有丝毫的沮丧,“如果阻挡不了,我们就逃吧!”
“我们?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吵着回家。我已经把细软收拾好了,你快回去拣好东西跟我走吧!”
5.
七岁的我,现在看来算是早慧的孩子,刚刚从我那群只专注于收集各种漂亮糖纸以及用袖管檫鼻涕,醉心研究各种兴妖作怪小把戏的同伴中脱离出来,处于一种充满无边幻想的状态。看到眼前的蔡补道神情坚定,眸子里闪着超越他年龄的智慧光芒,他挥舞着手臂,意气高昂。
我相信了他。
次日清晨,当我背着装满我的所有小说以及心爱童话书我的小被子的大包站在蔡补道家的门口,喊了很久也没有人出来……打住,至此,我的记忆开始出现漏洞。
……
蔡补道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先逃掉了么。
可是我分明又看见漫天的洪水滚滚而来,我看见他奔向大水来的地方,我怎么唤他也唤不回来,大人们死命拉着我的手往相反方向……
洪水退了,蔡补道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在我的被子里缓缓醒来,在睁眼的一刹,我终于看见了天地是如何被无边泪水淹没。
6.
夏天过去,凉风骤起。
我愈加勤奋地往水房提水。天很快就会黑下来,霞光稍纵即逝。
十二年,我长成了一个害怕寒冷的苍白少女。
我把我所有的被子都搬了出来铺在床上。
宿舍卫生检查时,一个男生看到我的床铺,调侃道,“真担心明天报纸上会出现这样的新闻:某少女深夜闷死被中”。
我从书页中抬起头,看见他明亮的笑容,洁白的齿。
一笑。
是谁说过,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现在的我,沉沦于残忍的世俗与无边的庸常,仿佛永远无法走出生活的局限和洪流。
我开始不敢相信了,不敢相信蔡补道曾经存在,还有菊以及侯绵阳,不敢相信好人总会得到帮助,邪恶终将停止,上帝不会发给好色和撒谎的人小翅儿上天堂。王子在褪掉蛙皮之后,真的获得重生了么?
我的手指死掉了,我写不出一个语意完整的句子,七岁时写下的故事早已遗失,回不来的,再也不会回来。
那个人,他或许是存在的,或许不存在。这些都没什么要紧,重点是,蔡补道的出场,如同一个英雄。
是的,他曾经打救了我,那个曾深深痴迷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的小孩,他的勇敢和自信曾照亮了一个人的眼睛,点燃了一片森林。而十九岁的李逝水甚至比七岁时的我更渴望逃离,可是又有谁愿意把我带走呢,即便有,我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被遗弃在所谓的固定安乐和茫茫的一无所知里?
蔡补道,那个自信满满地要唤去洪水的,说过要带领我逃亡的小孩,现在又在哪里呢。梦中依稀有人唤我的名字,原来你在这里么?可是我再也看不见那对闪着星光的眸子了,我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因为我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我只想知道,心中的洪水来了,我要怎么阻挡,阻挡不了,又该逃往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