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回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尹清睁开眼,瞧见朦胧的辉光从窗帘缝隙飘进来,落在棕褐色的柜子上,凝结成清亮的羽毛状。她揉了揉眼睛,世界明晰了一些。木柜上的羽毛消失不见,幻化成木头纹里的狭长光柱。如若可以,她希望这种晕眩感可以保留更长一段时间。可惜人在清醒与迷蒙的模糊地带,永远不会停留太久——如果这个人很健康。而她向来很健康,从未有过重病卧床的经历。不,还是有过一次的。可归根结底,那并非内部器官发生病变,却是来自外部力量的一次猛烈撞击。

“嘭!”

她当然记得那个场景,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车身扭曲,车窗迸裂,一些细碎的不知是玻璃碎片还是别的什么,如雨点泼进车厢。剧烈的挤压感从身侧传来,张明惊叫,甜甜发出尖锐的哀嚎……

她轻摁了一下太阳穴,有些分不清这个场景是躺在医院时发生的梦境,还是真实记住的车祸现场。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眼眶微热,她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撑着靠坐在床头,顺便梳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随即将目光移到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和原来没什么两样,可仔细看时,就会发现角落里月白的纸箱已经不见。

婆婆来过了,她想,在自己睡觉的时候。

婆婆像是个幽灵,进入尹清的卧室时,永远轻手轻脚,不会让她有任何察觉。尹清不知道她进来做什么。在张明和甜甜去世之后,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怎么说话。饭桌上的饭菜热气升腾,饭桌旁的两人却像两尊冻在椅子上的冰雕。大热的夏天,头顶的电风扇嗡嗡作响,冰水却悄无声息地浇了一地。

“滴……嗒,滴……嗒……”

声音明晰、入耳,睡在床上时,会作用在梦里。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

有时候尹清坐在餐桌旁,目光落在油绿的青菜和细碎的蒜白上。眼角余光悄悄瞥过餐桌的一侧,会看到婆婆端正地坐着。她穿一件祖母绿的外衣,抬手将筷子上的白米饭含进嘴里。咀嚼。恍惚间,尹清以为是张明坐在身侧。抬头一看,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不见,仅有婆婆端坐着,慢条斯理地咀嚼米饭。她喉结滚动时,脖子上的皮肉也跟着抖;她的眉眼和张明长得真像,眼尾上挑,眉尾稀疏。连睫毛也是短促的;她似乎更衰老了一些,鬓角全白了,脸上的纹路愈发深邃;她抬手夹了一筷子油绿的青菜,细碎的蒜白沾在嘴唇上;她身后的木柜上,整齐摆放着三张黑白色照片,无一例外地睁着眼,看餐桌旁的人。

“妈……”

尹清张口想说话,但没说出来,声音卡在喉咙里。翻滚一圈,又柔软地滑落回腹腔。胃里一阵翻腾,鼻腔莫名酸涩。她哗地丢下筷子,冲进卫生间,扒住马桶一通呕吐。眼泪控住不住地往下淌,仍要憋着,不发出声响。马桶内的净水浑成一片红黄,耳朵里却莫名回响窸窣的脚步声。半晌,她走出卫生间,餐桌旁没了人影,一侧的瓷碗空空荡荡,油绿的青菜倒仍旧扭曲地躺着,满满一盘。她看着几乎没动过的红烧肉、清蒸鱼和干笋,以及廊道内紧闭的房门,只觉喉咙里的酸味仿佛没吐干净,相互挤压着往脑门上冲。

尹清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呼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棕褐色的地板上。前方的落地镜映照出她苗条的身影,深绿的丝质睡裙贴在身体上,随动作轻轻摆动。细长的光柱洒落下来,能看到白色的皮肤在闪闪发亮。假若不看脸,她与刚结婚时没什么两样。她别过头,有意不去看脸。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普通女人的脸,有什么可看的?

她进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一遍、换过衣服,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客厅里空空荡荡,安静得令人感觉恍惚。

“她出门了。”

尹清搭着门沿呢喃一声,恰似在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少顷,她离开房间,走进客厅。墙上灰白色的钟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时针指向九点,分针直挺挺地戳住黑色的12字。

“婆婆已经出门了。”

尹清想着,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客厅空寂,玄关门紧闭。廊道的房门倒是敞开着,房间内同样空无一人。大红绣花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棕褐色的地板亦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光从窗口洒落进来,在白色墙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婆婆爱干净,或者说爱打扫,打扫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一切。张明在时,她就如此,每日清晨提着扫帚闯进卧房,不理会屋里的人是否仍在熟睡。尹清恼极了,与张明抱怨,叫他传话,但婆婆依旧我行我素。实在没办法,尹清便在夜里将房门反锁。门锁清脆的声响令人心旷神怡,只咔哒一声,仿佛所有一切都锁在了外面;不被搅扰的怡然感在新开辟的小小宇宙中滋生、成长。可婆婆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备用钥匙,咔嚓咔嚓就推开了房门。这种行为持续到五个月前才堪堪停止。又一个月,婆婆开始早出晚归,进门时,周身弥漫臭烘烘的体味……

“妈,你去做清洁工怎么不说一声?你这样我怎么跟张明交代?”尹清承认,那时说话的语气带着点埋怨。可不是关心则乱吗?人都这样。妈妈在世的时候就经常说,野丫头,又跑哪里去耍了?饭还要不要吃了?尹清记得,被凶得最狠的一次,是在九岁那年。时值深秋,山野中结满了黝黑的南烛果子。小尹清和伙伴们踩着欢快的步子进山,在乳白的浓雾和漫山遍野的清绿中辗转。她手里捧着蓬蓬的南烛树枝,上面缀满圆溜溜的南烛果子。果子极甜,一伙人吃得小嘴乌黑,回到家时,天空也像吃饱了南烛果子。妈妈急得满脸焦黄,好半晌才想起用竹条揍人。

“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婆婆穿一身橙红色的马夹,并不正面回应。她迈着与年龄不符的矫健步伐,几个呼吸间即消失在玄关门外。

“妈……”

尹清张口结舌,只能目睹橙红色的身影消失不见。有那么一瞬间,经由那道鲜明的橙红,她仿佛看到一捧虚幻的火焰。一捧只在灶台下熊熊燃烧,炙烤得铁锅吱吱作响的火焰。

“哎呀!烧糊了!怎么搞的?”妈妈的身影再一次闯进来,着急忙慌地掀开巨大的锅盖,那锅盖快赶上小尹清的身高了。紧接着尹清听到墙上的人发出讥诮的笑声,小尹清发出稚嫩的哭喊。多数时候,妈妈是很温柔的妈妈,进镇子赶集时,会带回来许多吃食。地里收地瓜,会让尹清先尝个滋味。就连家里炒豆子,也要高声呼喊小清。她的声音雄浑,粗粝,比男人还要中气十足,偏偏其中夹杂的女性气质怎么也抹不去。

“这是根上的东西,你妈就是这么个人。”爸爸说。他站在厅堂,用一柄柴刀削砍一段木头。又取来锯子、墨斗和木架子,将木头固定,用手推刨找平。那较真的态度和专业的工具,让尹清以为他曾经是个木匠。

“哪里,跟你大爷学了两手。”爸爸谦逊地摆手,脸上却显露出止不住的得意神色。他一边将刨子上的木屑弹走,一边冲尹清使眼色,“去,把桌上的墨斗拿过来。”

小尹清兴致勃勃地帮爸爸干活,处理出一块光滑平整的木头板子和几根圆润的小木棍。木板用来修复楼上被雨水蚀空的孔洞,木棍则捆绑在他的渔网上。后来渔网破了,被丢在湖泊旁的垃圾堆里;楼上被雨水腐蚀的烂木板也愈来愈多,妈妈愁得直抹眼泪。

小尹清抹着小花脸去牵妈妈的手:“妈妈,不哭。”

“妈妈,不哭。”尹清喃喃自语,眼眶温热,朦胧中看到墙面上刺眼的光芒在不知觉间移动了寸许,整间屋子更显敞亮。

“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陡然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尹清取出手机,看到上面浮现出‘静安养老院’几个字样。她深呼吸了一下,清了清喉咙,这才接听电话。

“你好,尹女士。我们看到了您的预约,请问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了解一下?或者我们将资料发到您的手机上也是可以的。

“您好,尹女士,您有在听吗?

“喂,您好?”

“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尹清回应着,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你继续说。”

“尹女士,是这样的。您上次咨询的套餐,我们院长和几位理事商议过后,为几个套餐重新调整了价格。还有……”

“不用了。”尹清扭头看向窗外,几根枝杈冒出了新绿,三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上面欢快地跳跃,发出清脆的啼鸣。

“什么?”

“我需要时间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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