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也发生过类似朱自清父亲送橘子那样的桥段。
那大约是我上初二的时候,某一天早上我没有吃早饭就到了学校。早读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出现在教室的窗户那里,我跑出门,父亲立刻捧给我一饭蛋炒饭,那饭黄澄澄的,在饭碗里堆出一个自然的尖尖。
我那时有些聪明过分,总觉他送饭的举动不太漂亮,害我被迫接受全班众目睽睽的检阅,于是嘴里嘟嚷着身子也扭捏起来,手一碰,只得“扑”一声闷响:父亲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那黄澄澄的蛋炒饭悉数铺张在地上,饭碗哐啷哐啷在旁边转了几转,终于静止下来。
父亲有些怒意,举着筷子貌似要打下来,却又停在了空中,又慢慢收回在了身体侧旁。
父亲捡起碗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我在走廊站着,看着父亲骑上自行车的背影。父亲的身量足够高,身形却很清瘦,空空的网兜在他自行车的车把上晃荡,自行车的链条哐啷哐啷地响着渐渐走远。我少年的心情感觉到一些凄凉,又有许多懊悔。
父亲年少时,爷爷被打成右派离家改造,奶奶被迫和爷爷离婚划清界限,远走他乡。少时的父亲连书也没得念,在各亲戚家流浪,受尽白眼和欺负。
后来落实政策分到工作,家里生了三个娃娃,眼看着日子开始有些奔头了,但还没等到把孩子拉扯大,却被宣布公司解体:父亲下岗了!那时孩子们正处于对物质刚需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为了生计,什么都干起来。母亲给工程队煮过饭;父亲买了一台煤球机,有人要买煤球,就拉着平板车去送.......后来有一次,父亲承包了家乡一段河堤的维修工作,召集了一帮人,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地干起来,工程结束却结不到账。父亲和母亲到处借钱在年前付清了工人们的工资,其后家里很多年都一直负债。每逢年节,母亲都要跑到债主家千恩万谢,感谢人家一直宽限没有催债,当然也有直接打上门来,手舞足蹈高声大气拍桌子跺脚要求赶紧还钱的。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我工作后第三年。
还清债务后的那个春节,家里买了许多鞭炮,看着真有节日的祥和。
近几年来,父亲和母亲搬来城里和我们同住。
可能因为年少时没有得到好的照顾,父亲身体一直很弱。算起来父亲年岁并不大,但最近几年身体毛病更多:眼睛动了手术,耳朵也动了手术。本来篱笆一样围着秃顶的一圈黑发成了一圈彻底的白发,仿佛那秃顶的时节已经到了冬天。父亲的神情变得木木呆呆,行为也越发古怪起来:半夜要么很大声开着电视要么端着手机盯着屏幕,总之就是熬着,白天又经常精神不振在床上缩着。有时候本来好好的呆着,却又突然爆出一句粗口,怨气好似经年累计的顽疾,没有具体的病因但又事事都是病因,再厉害的老中医也无从下手。
少年时聪明过分的我,现在依然聪明过分地揣测:病因一是可能他觉得自己还未实现梦想,却已然步入颓唐老境!病因二是因为我的现状:不婚不育不要长期稳定工作。父亲触目伤怀,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
父亲不时觉得无法忍受家里的嘈杂,独自一人跑到海边的房子呆着。他一般去的头几天不露面,打电话也不爱接,仿佛要尽力与家人隔绝得彻底些。过几天后他才会活跃一些。这次难得在家人群里晒出他写的字,照片是糊的: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