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栾氏兄弟
早上8:56分,李智冉刚查完房回办公室,在门口看到栾心,突然想起子言交代过的事情,依旧是他的哥哥陪着。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俩人都很疲倦,而栾心加上贫血,更显得疲惫不堪。
俩人看到李智冉走过来,赶紧向前叫了声“李医生”。
李智冉招呼两兄弟一起进了医生办公室。
“我就直接给你们开好住院证,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早点住进了,早点做检查,看能不能早点输上血。”李智冉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拉开抽屉翻找住院证,一边跟兄弟俩说。
“好的,谢谢李医生了,又要麻烦您了”,哥哥很客气的说着。
李智冉写好住院证,递给哥哥时,顺便看了眼哥哥,心里犯嘀咕。这一次来,哥哥面色暗浊,两侧面颊像蒙了一层黑锈,皮肤透不出光泽,凭借十多年的临床,李智冉感觉不好,再看看旁边的弟弟,反而被衬托的像个健康人。李智冉忍了忍没有多嘴去问,多年养成的习惯:别人愿意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的。目送俩兄弟离开去办手续。
下午15:45分,李智冉在办公室整理、查看病历,今天是她值班,办公室零星留下几个大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突然,护士冲进来喊道:“李医生,23床,快去看看,病人不太好,吐血了”,李智冉听闻,迅速放下手里的病历夹,跟着护士一起冲进23床。只见病人神智已经模糊,即使这样,仍不受控制大口大口呕着鲜血。
23床是个28岁的年轻小伙,2年半前因颈部淋巴肿大,在省内某三甲肿瘤医院,行局部淋巴病理,最后明确诊断“恶性淋巴瘤”,父母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两年,带着小伙子走遍国内各大肿瘤医院,所有淋巴肿瘤的治疗方式都尝试了,包括新开展的治疗手段,但病情仍呈恶性进展。
病人是李智冉昨天副班,去急诊科收上来的。
在急诊科第一次见到病人时,李智冉一惊,患者颜面周围包括耳前、颌下、颈部等浅表淋巴部位因为肿瘤转移,畸形增长的肿瘤造成病人面部已经完全扭曲无法辨认出基本模样。
人面对疾病,有时候根本没有其他奢望,只要还能活着就好,无论能以怎样的方式活着。
李智冉心想,这两年,病人和他的父母是怎样熬过来的。
李智冉看了看病人各大医院的病历,对急诊科主治医师叶军说道:“病人肿瘤晚期,我看意识已经不太好,可能熬不过几天,住肿瘤科就可以了,我们科会诊没有会诊的指征呀”。
叶军听李智冉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知道,刚才肿瘤科看了,但是没有床位。……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冉姐,是这样的,他们今天去了3家大医院都床满,其实谁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到我这里了,在这求了我半天,要不你看看你们科有没有床,把病人收上吧,病人真的挺可怜的……,对了,我也是看了半月前腹部核磁考虑有消化道转移癌,跟你们科沾点边。”叶军说完眼圈有点发红。
李智冉心里有些不悦:“叶军,你不是让我为难嘛,你不好意思推病人,你让我也不好收病人呀……”。
叶军讨好的笑着:“冉姐,我知道你人好,有点为难你,现在这医保卡的紧。但是病人这状况了,于心不忍呀。这最后了,能让病人住两天,对于他的父母也算是最后的安慰了。你看看病人父母你就知道了”,叶军也知道,这种不符合医保住院标准的病人,谁收上都很为难,自己确实有点为难李智冉。
李智冉了解叶军这个人,急诊科大拿,平素为人和蔼,一般不予人为难,他能这么说了,肯定也是真心话。李智冉不好再说什么,抬头透过玻璃窗又看了看监护室里的一家三口。
病人歪斜着坐在轮椅,吸着氧气,轮椅两边站着他的父母,母亲早已经泪流满面,佝偻着身子,双手搀扶着儿子;父亲在另一边,略微弯着腰,一手从后面托着母亲,一手从前面挡着儿子,怕他滑下轮椅。李智冉看得心酸,她能明白叶军为什么说不忍心。
又想起叶军说他们一家去了三家医院都不收,这种肿瘤晚期病人,诊断已经明确,入院的治疗手段,不过是临终关怀,检查少,基本就是用药,从医保药占比例来看,是最高的,大大超出规定药比比例,病人治不好,科室还要扣钱,甚至有些苛刻科室,还要具体扣到个人头上,说白了就是吃力不讨好的病人,自然谁都不愿意收。
李智冉觉得她可能真的是他们今天最后的希望了。李智冉转头看了看叶军说,“收吧”。
“谢谢冉姐。”听的出来,叶军松了一口气。
李智冉赶紧叫护士将病人放到侧卧,用吸痰管吸引患者口腔血液及血块,病人已经没有意识。
李智冉一边组织抢救,一边大脑里快速闪过:是吐血,出血部位来源于消化道,现在这么大出血量,病人意识丧失,很有可能是肿瘤侵蚀到血管破裂后,大量鲜血或者血块误吸气管,导致窒息。
病人母亲在旁边悲戚地哭喊着:“儿子,快醒来,快醒来呀,别丢下妈呀”,然后拉着护士衣角跪下喊到:“大夫,大夫快救救他,求求你们快点救救我的儿子吧,我不能没有他,我就这一个孩子……,没了他,我要怎么活?儿呀,我的儿呀,醒一醒,快点看看妈呀,看看妈妈好吗……”。
李智冉听到鼻子一酸,忍着泪,让护士将母亲请出去,不要干扰大家抢救病人。
“做气管插管”,李智冉查看病人,呼吸、脉搏已经消失,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床上开始为病人做胸外按压,但每按一下,病人口腔就会涌出一大滩鲜血,护士看了眼李智冉,李智冉不容质疑的说道“继续吸痰器吸”。
“李医生?给什么药?”,护士小白已经建立好静脉通道。
“呼三联,心三联[注1]”。李智冉下达口头医嘱。护士重复医嘱,被确认后,静脉推注药物。床旁监护仪上血压,心率测不出来。李智冉心里知道不好,病人父母必须接受最坏结果,虽然从入院,就已经告知他们病人可能出现的病情,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会是以消化道大出血这种方式突然急转恶化。
过了一会,袁佳莉和张炎进来了,张炎进来就对李智冉说:“刚护士说你抢救病人,过来看看,帮忙不?”
袁佳莉看着李智冉胸外按压,也跪到床上,对李智冉说道:“冉姐,我来按,你去跟家属谈话吧,我快病人可能过不来了”。
张炎也说道:“你去跟家属谈话吧,我和小袁在这呢”。
李智冉让袁佳莉接手继续做胸外按压,出了病房,看到父亲蹲坐在门口,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母亲面对着墙,掩面抽泣。
李智冉拍拍母亲,母亲转身,比在病房理智些了,浑身颤抖的问着:“大夫,是不是不行了?”就再也说不出话。
李智冉艰难的点点头,又拍拍父亲,示意跟她到办公室。
到办公室里,李智冉告诉父亲,病人可能过不来,她只能将她考虑的出血原因简单表述下。
父亲压抑着痛苦说道:“大夫我知道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你们都尽力了,其实他的病能熬到这会,真的不容易了,这次来我就已经觉得日子快到了,麻烦你们再试一试吧,如果在没反应,就放弃吧,我知道这样做意义不大,就是舍不得他走呀。”
看着病人父亲克制的态度,李智冉却想努力把泪水憋回去。她只能说“谢谢理解,我们尽力。”
李智冉再回到病房,已经换作张炎做胸外按压,对李智冉摇摇头,李智冉再看着护士记录本,该给的抢救药物早已经给过了,气管插管也做了,有人配合张炎胸外按压的频次,捏连接气管插管的球囊。病人根本没有反应。
这时候母亲推门冲了进来,直接扑倒儿子身边,“儿呀,你怎么不要妈妈了,你走了妈妈怎么活”。
有护士想拉住病人的妈妈,李智冉摆摆手,参与抢救的很多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小声抽泣。
病人父亲随后也进来了,抱住母亲,低声对她说:“儿子走了,也是少受痛苦,你要坚强呀,还有我在……。”李智冉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留下眼泪。
安抚好失控的母亲后,父亲转身对大家说“大夫,谢谢了,我看人不行了,再不按了,少受点罪吧”,然后对李智冉点点头,表示同意撤下抢救物品。领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慢慢走出病房。
李智冉看了看张炎,张炎停下按压,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仍旧摇了摇。李智冉对护士说:“家属放弃抢救,放弃吧,做个床旁心电图,拔液体吧。”
大家出了病房,母亲呆坐在病房门口,比刚才平静很多。病房外已经来了几个亲戚,提着为病人准备的寿衣,看到大夫们出来,父亲向前问道:“大夫,可以给他穿衣服了不?”
“等心电图做出来,确认直线,这是程序,你们稍微等一下。”
心电图做出来,确认呈直线,宣布临床死亡,李智冉将写好死亡通知单拿给父亲。这是便于太平间,殡仪馆出具。病人的衣服已经穿戴好,李智冉站到楼道里,看病人被平车缓缓推出了,不知道自己该过去说点什么。这时推着平车的母亲看到李智冉,像突然想起什么,突然停下来,急速走到李智冉跟前,随后深深鞠了一个躬,起身后说了声:“谢谢您,李医生,最后还能收他住院,让我们尽了最后一点力。”便再一次泣不成声,转身离开。
晚上李智冉一个人在办公室,在电脑前写病历,还有些恍惚。总不由自主想起母亲那个鞠躬,她都不敢想病人父母今后的日子,一定是让人心碎的。
“当当”,有人敲了敲门。
是栾心的哥哥,李智冉请他坐下。
“今天走了个病人,听说挺年轻的。”栾心哥哥说道。
“是呀,很年轻,才28岁”,李智冉知道栾心的哥哥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栾心的病——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
这是临床很少见的溶血性疾病,但它非常有特点:病人睡眠后晨起,出现酱油色血尿。所以上学时李智冉对这个病印象深刻。这种病人的中位生存期[注2]10余年。而栾心是个个例,自18岁第一次发病,至今快30年了,不能不说幸运。
李智冉知道栾心没有结婚,也一直没有工作,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全靠这个哥哥支持,陪伴着。
李智冉将话题转到栾心这,对栾心哥哥说:“是很年轻,生命在我们临床医生眼里,有时候太脆弱了。不过,我发现你对栾心,照顾的很好。很佩服你”。
说到弟弟,栾心哥哥露出愉快的表情:“其实,你不把他当病人看,就不会觉得熬人了。”
“恩?”,李智冉听栾心哥哥这么一说,觉得很新颖,第一次面对缠绵难愈的疾病,家属说的这么轻松——别把病人当作病人。
看出李智冉有些惊讶,哥哥娓娓道来:“其实李医生,因为你之前没管过我弟弟,你可能不了解。我前一段时间,陪我弟少多了,没办法我也是病人,2年前,查出来肺癌晚期,已经伴有全身骨转移……”
李智冉吃了一惊,没听子言说过,可能子言也不清楚。
“我前面1年多,只能自己去北京看病。能接受的化疗,放疗我都做了。每一次复查,就是一种打击,当听到一个大夫对我说,你这个病只能等日子的时候,有种被人扔进了大海,孤立无助的绝望”。
“那你?”李智冉踌躇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不能放弃我自己呀,我只能自救,该做的治疗我去做,我一直告诉自,我不是病人,我能活下去。李医生,你相信奇迹吗?”
李智冉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如果说奇迹,我觉得你弟弟就算吧”。
“是呀,我弟是,我也是。我当时的情况,很多大夫都是话说活不过1年,我现在2年了,就是赚了。而且我最近骨扫描提示2年前全身骨转移病灶没了。”
“真的?”李智冉有点不敢相信。
哥哥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保持着平和语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关影像资料的图片给李智冉翻看2年内做得骨扫描检查。
最后一张是2个月前拍的,果然骨头架一样的照片,黑色阴影基本消失。这时李智冉从报告图片上,才看栾心哥哥的名字:栾开——跟弟弟的名字合在一起叫开心,寄托了父母当初多么质朴的愿望。
李智冉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生感动,她不知道用医学怎样解释更合理,但抛开医学,她愿意相信这种奇迹可以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就像真的有一双看不到的手,在帮助我们。
栾开笑了笑:“所有我能遇到的大夫,都对我说是这是奇迹,但我不觉得”。
…… ……
后记:故事里的栾氏兄弟,是有原型的,写这部小说时,我对哥哥说,我想把你们兄弟俩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可以不?
哥哥很高兴对我表示,如果他的故事能帮助到别人,那是他最开心的。
这里,我对栾氏兄弟原型人物表示感谢,希望哥哥的精神,可以鼓舞很多人。
注:
1、呼三联,心三联:心三联是指利多卡因、阿托品、肾上腺素, 呼三联是指洛贝林、回苏灵、可拉明。临床中用于抢救休克,呼吸、心脏骤停的病人的急救药物。
2、中位生存期:具体到某种疾病时,是说这种病的生存率为一半时,所对应的生存时间,表示有且只有50%的个体可以活过这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