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如果耽搁一段时间,想写的动力就越来越弱,记忆也会跟着模糊。月初浙江考察的见闻,到今天,一些细碎的想法,还未下笔整理。趁着现在记忆还未久远,在清晰和模糊之前写些东西吧。
一夜绿皮,顺着铁轨,睡入浙地。过了龙游就是金华。隔着车窗,这里雾水朦胧,的士经过亚细亚大酒店时,下起了小雨。这个季节,即便是江南也没了秀丽,虽然树正绿,花还艳。去兰溪为的是看积庆堂,在行程中,这里离金华站最近。宋徽宗把那誉为“天下江南”,当然,和宋比,已然改换天地。
社峰村的样子,和我所见徽州交错的小巷人家,别无二致,一条柏油路接上石板道。十二月,这里的人气稍显淡薄,进村的路,右边是冬季的荒田,土黄的大地连着灰色的天。一条泥古的廊道,空悬在荒地上,伸向农田,崭新的红漆破开沉闷的村子;左边是高低秩序的旧宅,从一头排到另一头,消失在远处。多数人家大门紧闭,屋前屋后,鸡犬相闻。仿古的新房子,穿插在老宅里,并肩交错。进入村子的标志,是一堵新建的马头墙,上面有些时代的标语,鲜艳、醒目。村里望过去,不少人家的门前都有些刻意的花簇,耐寒的香水月季居多,村口广场瞧不见什么人影。往小路走,透过高墙半掩的门,两户人家在打麻将,院里柑橘的黄,压着枝条打低,翻过墙垣,遮住瓦当。我要去的积庆堂离村口不远,过了“残院小斋”,转个弯,就能看到这里最为中心的建筑。它在社峰下宅,鸡爪枫旁,坐西朝东,面阔三间,侧边是深暗的狭弄,硬山顶。祠堂侧边立着两块“恩荣”石坊,常见的两柱三楼式,一块是清乾隆“故儒士吴法妻范氏立”旌节牌坊;一块是清雍正“吴肇鹏妻范氏立”的节孝牌坊,仿木结构,雕刻简单。石坊算是当年地方对吴氏家族女性的认可。当然,也是禁锢。这里门庭开阔,临一方水塘,大门上挂牌“文明村”,署名是兰溪人民政府。
我来的时候,古祠大门紧闭,北边的村管理中心,也未见有人。在大门外环视一圈,想着可能要白来一趟。巧的是,侧边的甬道,刚好来了一位穿着黑色衣帽的老头,他眼斜嘴歪,佝偻着背。我上前问:“这里能参观吗?”并指了指祠堂。他愣了一会,歪着嘴说:“哦,看祠堂?能啊,很漂亮的,很漂亮……。”说着给我拉开插拴,缓慢地推开木门,他指着里面,让我进去。
从前檐步入,门厅进深六檩,上部是台梁穿斗的结构,前有卷棚顶,后是单步梁。内部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一架烂了的脱谷机,墙壁上还有些发黄的海报。想来,是一座孤独的祠堂,比不上热闹的景区。门厅后,二进的前厅入口挂有“大夫第”,彰显身份,明间檐下五踩象鼻昂斗拱,未拖后尾,虽然斗拱逾制,但在明朝士大夫那,是常有的事情。拍了图以后,跨入享堂,里面做了戏台与寝殿镜面设计,娱人酬神的做法,在祠堂里并不新鲜,不过戏台改成了“社峰村文化舞台”。穿过台下低矮的通道(这让我想到了日本草庵茶室的躏口,同是把身体放置在狭小的通道或入口,躏口象征着丢弃身份,平等证道。那么在戏台下佝偻着身体穿越的意义是什么呢?或许我想得太多,可能只是逼仄的无奈之举)。穿过厢廊,进入祠堂的第二进,站在天井中央,四下无人,披檐错落,沥沥细雨,上面晕进的光,并不强烈。尽头的寝殿昏暗不明,中厅上端“积庆堂”的匾额还盖着花绸,神寝木龛的朱红显的有些凝重。四周安静,身后不时响起“欢迎光临积庆堂,请勿吸烟”的警示,重复在祠堂的寂寞里,回声荡去。
我这才想起调研的事,目光放在了天井檐下,八根粗壮有力的壶嘴形撑栱上承花斗、枫栱,下接雕花托木或变体插栱,牛腿的底部刻有茛苕纹,造型简洁,未见烦琐。祠堂的风格上,略显唐宋遗风,肥梁胖柱,古朴、有气度。不过局部的雕花倾向也有所显明,东阳匠人的声名,不虚传。神寝左右,是景观的墨池,鱼池有石栏板围合,水质浑浊,无人打理的样子,确实如墨。惊讶的是,还有一条鲤鱼游荡在死水里,倒是有些意外。门板四处都是时人的题壁,和拙劣的简笔白描。我独自一人留在那里,观察了很久,拍照、取材,迫于时间和阴沉的氛围,最后还是草草离去。
穿过积庆堂侧边的狭弄后,后面就是小宗祠,它已是一处私宅,不过成了文保单位。入口处立有建祠沿革:“上祀南昌公,咸丰丁巳修谱增入。华三七梧冈公,南昌公仲子也,洁身修行,博学工诗,不乐仕进。殁后,前进士礼科给谏扬兆升置其门额曰:梧冈先生祠。国朝道光庚戌年派下重建,轮奂一新,庶常唐公壬森题其享堂曰:復本堂”。这种对祖上的溢美之辞,显然没什么新意。不过,这里“黑”“黄”不接的木料拼合,应该是经过了大修,正厅前天井的侧面完全是人家的摆设,家具整齐,电视柜贴着墙壁。我跨门进去,三个老头在看电视,其中一个扭过头低着眼,瞧了瞧。大概是常有人打扰,他们没有不悦,也未见热情。转过肩,接着看电视,空空荡的小宗祠里,回响着旧电视粗粒的声音,演的是86版《西游记》:六小龄童揪着老龙王的衣襟,讨要被吞吃的白马,大约是十五回“鹰愁涧收服白龙马”。老头们看得平淡,借以打发无聊的下午。
离开社峰村的时候,被远处石岩山脚下的隆兴寺吸引了,果断绕路前往。寺庙门口放置着几块刻有捐款芳名的石碑,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佛乐。门前一对明代青雕石狮镇守,造型简陋,并非巧工。看介绍,寺庙始建于宋末社山上,后重修两次,分别毁于火灾和蚁蛀。建国后,97年社峰村善男信女大修了这里,进去以后,几乎见不到明清遗留的物品,多是一些木雕的圣像,刷着鲜艳的色彩,神情一致。这样的民间工艺,多是没有财富的支持,简陋、艳俗,并无特别。我寻了一圈没有人,只有我和神像,和他们对视的感觉并不好受,怀着敬畏,我退了出去。
走出村口后,身后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如同隆兴寺的梵音,萦绕冬天的荒地。
我拖着疲惫,赶去诸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