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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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日,随小朋哥哥匆匆地回了趟老家。那边有这样的习俗,春分后一天子女亲友都要去上新坟。

      我们的家乡接近于黄土高原,也有可能就是在黄土高坡上。一到春季和冬季,白日里总是沙尘漫天,大风搅和着黄土像作戏法一样,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地横扫着每一个犄角旮旯,有时到了傍晚,才会消停些。在这之前,我从心底多少有点厌弃这样的地理环境,尽管我的根就在这里。

      3月22号早上八点多,亲友们随着我们,裹夹着元宝,小花圈,摇钱树,面值大到离奇的冥币来到了母亲的坟头前。母亲的两个姐妹率先扑倒在前面,开始嚎哭起来,带着干涸的哭腔说念着一些陈词滥调,声势浩大,方圆百米内应该均可耳闻,旁边的人大概是举足无措,只好顺势要把跪地的二人拉扯起来。其余人开始张罗着将带过来的祭品焚烧摆供。发丧那几日我总是惊恐于那些哭丧声,小朋哥哥告诉我习俗便是“兴哭”。伴着两位姨亲的哭天抹泪,我担忧地瞥了一眼小朋哥哥,只见他眼圈红红的,像个陀螺似的围绕在坟茔前忙着插摆带过来的祭品,我知道他害怕停下来,正焦灼地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抬头望了望站在斜对面的父亲,老爷子穿着大概是母亲生前缝纳的老式布鞋,两条腿空落落地立在那里,身体微斜着,背向前躬,像冬季里田野上滞留下的玉米杆子,孤零零的。他老人家双手紧紧地握着顶着地面的铁锹,眼皮重重地耷在饱含泪水的眼眶上,怔怔地盯着正前方随风乱舞的火光,宽阔的前额在烟熏熏的火光下,更加黝黑油亮。我鼻子一酸,鼻腔里猛地吸入一股浓浓的焚纸的恶味,这个时候真情适合坦荡地流露,这定会有意无意地引导至亲的情绪。

      眼前一垒垒纸钱在风的挑唆下,一会儿就化成了灰烬,人们不时地用锹和木枝翻动起几十张,几百张压得实实在在的纸钱,尽量让左右透风,上下灼火,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急不可耐。我手脚局促不安,但内心却异常地陡起一股风平浪静的力量。我呆呆地注视着眼前高出四周的那个土堆,一粒一粒的黄土经过雨水的打击,生合成一块又一块坚硬的土坯,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山脊线的形状。周围全是发黄发脆的枯草,连绵蔓延,不过不一会儿就被一个个脚印踩成了一条有规律的环形小道,那个小小的山脊下便是母亲的坟冢。坟头上也有几棵稀稀疏疏的野草随风点头哈腰,草头上套着不知从哪被迫而来的塑料袋,尴尬地缚在还未生发的草秆上,颜色褪尽。那几个塑料袋被风吹得鼓起劲来,嘭嘭嘭的响,像即将要爆破了肚皮。还有几株伏在土堆上冒出来的深绿色矮草,略显突兀又恰到隆重。这抹绿意高歌着春天来了,这是新的一季,新的一年。

        唉,生命啊,不管人世间如何跌宕变更,还是照旧繁衍不息。

      火光里的灰烬被风扇动起来,灰黑色的粉屑打着几个旋儿,晃晃悠悠地像戏弄活着的生命,落在草上,落在树上,落在人们的头上。平辈的,隔辈的,齐齐整整地围在那里,有神色黯淡的,有习以为常的,有压着嗓子扯闲篇儿的。“活着,门庭冷落,死后,墓前聒噪”仿佛是个约定俗成的契约,一切都似乎井然有序。

      我想母亲绝不会喜欢这样的闹热和逢迎。

    小朋哥哥说追忆母亲短暂的一生,她的生活环境可以用贫穷,委屈来概述。母亲生前是个地道的农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年轻时做过砖窑苦力,期间也和父亲一起做过卖菜小贩,中年后又去北京,湖南各地打工,家里的相框至今仍存放着母亲在天安门广场前照的相片。前些年还没结婚,记得有一次去老公家里,母亲拿出那些在外拍的照片,一边回忆,一边笑着给我讲述关于每一张照片的故事,母亲是很上相的,估摸着那些照片也应该是母亲最满意的。

      还听小朋哥哥讲母亲胆子极小,那时候他还在上初中。每当夜色渐浓,放学时间已到,若迟迟不见他进门,就喊着隔壁的婶子去网吧找。其实穿过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再过几道路口,就是旧时的网吧了。得病后母亲更是胆小,而这点我却从未察觉到。一次无意间看到小朋哥哥备忘录里记到 “母亲生来胆小,得病后更是如此,自知时日不多,便嘱咐父亲一定要将自己葬到离家最近的坟场处,怕是天太黑,路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眼前的这座坟场的确是离村头最近的,其中一座便是母亲的。丝丝缕缕的纸絮扶着风轻轻地拍打在土坟上,平静祥和。我明白万物生灵孕育于大地,又将归于大地,大地的美郑重自持,朴素无华,母亲便是如此。

      风依然刮着,飞起的尘土扬到我的脸上,藏到我的衣缝里,钻到我的头发丝儿里。我对脚下走过的每一寸黄土恍若间有了感情,生命的根就在那里,那是我们生命归结的全部,她,辽阔,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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