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的这首《临江仙》起初只知道两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觉得清淡且怅惘,意境很美。窈窕的伊人悄立于缤纷的落花中。细如牛毛的春雨在空中飘洒,燕子双双在檐前飞过。很久以后,才读到全词。当时还暗自惊讶了一下,原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也是这首里面的呀。
不知怎么一回事,好象是听歌听的,就有了“故乡明月在,何日彩云归”的记忆,后来读过“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诗句,私以为是故乡明月二句所本。至于诗出何人,仍是惘然。
大学二三年级的样子,读晏几道的《小山词》,读到《临江仙》,方算知道这词的前世今生。
晏几道,太平宰相晏殊的第七子。生于锦绣堆绮罗丛的晏公子天资聪颖,又受到父亲良好的文学熏陶,十四岁就考取了进士,春风得意的生活似乎就此继续连绵下去。只不过,“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055年,晏殊去世,晏家鲜花着锦的生活一去不返。小晏此后仕途坎坷,做的都是小吏,一直不如意。
小晏的不如意与世情反复有关,也与他的个性有关。他为人清傲,不慕权势,个性率真,不是不懂官场规则,而是不屑遵循这类规则,这种性格,沉沦下僚基本上也是注定的事情。他的好友黄庭坚曾在《小山词》的序中说过他的“生平四大痴绝处”——“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如此看,小晏唯有如此痴性,才可能拥有这样纯粹真挚的情感,千年百代的读者才可以透过小晏的文字得以窥知:世间有真情若此,其清如水,其明如镜。
梦后、酒醒,实境也,则梦中之幻境,酒酣之迷境,约略可想。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实境孤凄寂莫。则梦中酒酣之迷幻境,当是热闹欢畅不已。迷幻境愈欢愉难舍,则实境越凄苦难捱。
午夜梦回,不觉就追忆曾经种种,该当都与梦境相关。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原来去年的春日,就已经是一个人了呢。花落春残,美好的时光如水空空逝去了。偏雨里燕子双双对对呢喃,一个人瞧着竟觉有些扎眼了。
今时又逢残春,梦后、酒醒,仍旧是一个人!
一个人忆起去年一人度过的春光。
去年之前呢?可堪一忆?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记得,是比去年还要更早的记忆。初见,则是从前从前更从前。
过片之后,忽然提到小苹,诗意顿时显豁,原来,前面所有的凄苦孤寂,系之以梦,系之以酒,伤春,妒燕,都有一个源头。诗人想念小苹了。
小苹是个歌女。据《小山词》自跋所述,小晏好友沈廉叔、陈君友家有莲、鸿、苹、云四个歌女,小晏的新词经常由她们在酒宴间歌唱。小晏与小苹曾有过一段恋情,后来沈殁陈病,小苹等人飘零不知去向。小晏的这段恋情也随之夭折。这首词实是小晏在失恋数年之后对恋人的怀念之作。
小苹的第一印象如何?“两重心字罗衣”。
居然不是眉眼身姿,而是心字罗衣。眉眼身姿若何?却要凭心字罗衣想象了。与柔曼飘逸的心字罗衣相配的女子,哪里能不是眉目如画,宛如清扬?罗衣上绣的不是别个花花草草,偏是心字图案,暗藏了一见倾心、两心相许、心心相印的那段美好。
“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苹是个聪慧的女子,虽羞涩也大方,巧借琵琶传递心声。
对于初发的爱情而言,两情相悦是最好的报偿。一段琵琶弦,其中的甜暖旖旎舒心畅意,自可想见。
但初见那回的情形,其实又特别地简单。见到,弹奏表演,然后是离开。
但是在发生了爱情的心里,离开也充满了诗意画意。“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轻盈、飘逸、素洁,宛如仙子出尘。
词只记录了初见。初见之后必有的再见、又见,小晏都一笔不涉,他是虚实相生的妙手,他让初见之后恋情的那些美好,一并隐匿在初见身后。只让初见,在读者的心底柔柔摇荡,散发着幽幽光华。
“当时”又是一种时间上的对比暗示,当时那样,今时呢?梦后,酒醒,明月依旧皎洁,而彩云飘流何方?
婉转有致、含而不露地诉说自己的牵挂与相思。
小晏自是痴情之人,但他写情,并不铺陈,用笔含蓄简约有节制,单许情的纯真清透呈现,就深深地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有情人。
2017—10—20